一个挖藕的人散文
田野里有许多蓄水的池塘,其中有一大部分是养着莲藕的。也亏得这些莲藕,才使得池塘一直到现在还算得上是池塘,要不是这些莲藕,只怕这几个池塘也早就象另外一些那样,被荒草所淹埋,只剩下一个“池塘”的名字了。
从我家的院子往南约二百米,有一个大荷塘,估摸着该有十亩水面的样子。入冬以后,池塘里的水变得清了,很清很清,一眼就可以看到池塘底。说实话,这么大一个池塘,严格说来也已经算不得真正的池塘了,因为它已经变得很浅,最深的地方也只有近一米的水头,而底下的塘泥却很深、很厚,人涉下去的话,至少要淹到大腿根。象这样的池塘,养鱼显然是不合适了,因为鱼喜欢水深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天里,这么浅的水,不是鱼儿生存的好环境,因此,这个池塘已多年没怎么养鱼了。
好在还有莲藕!莲藕是不在乎水位和塘泥的深浅的,每一年都照例长得很旺盛,很茂密。盛夏季节时,荷叶长得挨挨挤挤,几乎望不见底下的水面了。立冬以后,荷叶全都枯成乌泱泱的一片,挖藕的人于是就忙起来了,这是他们一年当中的收获季节。
这个大荷塘一连好几年都承包给了我们邻村的一个挖藕的人,这个人在附近村坊是个名人,他的出名就出在他是个挖藕的人。他已经挖了好多年的藕了,凡是买过他的藕的人都认得他。我也认得他,并叫得出他的名字。他对于我应该也是认得的,却叫不出我的名字,但我与他彼此已算得上是老熟人了。我们两个人的熟识,倒不是因为我买过他的藕,而是由于我没事的时候常常会去池塘边看他挖藕,同时与他天南海北地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以我的眼光来看,这个人虽然已经挖了多年的藕,却依旧是个外行,他的挖藕的技术并不高明,也许,他对藕缺乏一种“先天的悟性”。
我曾经见识过称得上“专家”的挖藕人,这些人对于长在淤泥底下的藕可以说完全了如指掌,他们的眼睛几乎就跟透视机一样,看得出塘泥里藕的多少、大小、以及生长的方向。如果仅仅是出于挖藕的目的,他们完全不需要把整个池塘方寸不漏地用藕锹翻一遍,而只需象电影里的工兵扫雷似的,在看准了的地方挖一个坑下去,就能准确无误地把底下的藕给“揪”上来。之所以要仔仔细细地翻一遍,是因为挖藕有挖藕的.规矩和义务。藕跟竹子一样,长在淤泥底下的藕鞭盘根错节,四通八达。挖藕的人在挖的时候必须把这些长得跟网一样的藕鞭给弄断,只有这样,来年的藕才能长得旺盛。塘泥没有被翻过的藕塘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做“阵年绷”,而阵年绷在第二年里是长不成粗壮的藕来的。倘或是两年以上的阵年绷,那干脆就连小藕也长不出来了。
我不止一次去看邻村的这个挖藕人在离我家不远的那个池塘里挖藕,当然每次都是在冬天里。池塘里的水已经基本抽干了水,只留下东一汪西一汪的小水坑。挖藕的时候,坑里一点水没有也是不行的,至少得留一点“润锹水”和“洗藕水”在那里。枯败了的荷叶杆子乱七八糟地散在高低不平的塘泥滩上,很萧条的一副景象。挖藕的人穿了很厚的衣服,整个人都显得十分臃肿,远远看着就象一只很大的、在淤泥里慢慢蠕动的懒蛤蟆。他必须穿得这么厚实,要不然就抵不住冬日的寒风和从脚底下传上来的彻骨的寒冷。
他挖藕的动作很笨拙,藕锹在他的手里完全没有“专家”们的那种灵巧,也挖不出连梢带杠的整颗儿的连枝藕。有时候,他为了避免藕段不被藕锹刺破,到后来就不得不把锹插在一边的烂泥里,捋起袖子来用手挖。因为藕不能破,一破,淤泥进了藕孔,任你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这样的藕是没有人买的,就连自己吃也很麻烦。何况自己能吃多少藕呢?
挖不出整株的藕倒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卖的时候反正要重新归类,杠头归杠头,梢头归梢头,中节归中节,不同的种类是不同的价格。杠头适合于炖,梢头适合于炒,而中节随便怎么加工都合适,当然也最贵。早先的时候之所以要把藕尽量整株儿的挖起来,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方便搬运。那时候挖藕工搬藕全靠长柄藕篮挑,而整株的藕方便在藕篮里交叉叠放,如果都是断藕,在篮子里就堆不成形了,那多麻烦。现在已经没有这种烦恼了,因为他们都用上了电动三轮车,再怎么短的藕,只要放进车斗里,随便怎么晃都万无一失。
冬日里,我在家的那些天,闲来无事,又正好碰上那池塘已经抽干水开始挖藕,于是就常常带着一只茶杯慢慢逛到那池塘边上去,要是那人正好就在靠着某一处岸边挖藕或洗藕,我就停下脚步,站在高高的塘埂上跟他说闲话。他也很愿意一边劳作一边与我交谈,这并不影响到他的工作。
有一回,我问他:“我看你挖藕挖得这么辛苦,干嘛不试试用水冲呢?”
我在外地打工的时候,曾经看到当地的人用冲水的方法挖田里的慈菇,很省力的。慈菇冲上来后还不必专门清洗,捞起来就可以装袋,所以就到他这里来充当内行人了。
他说:“用水冲的办法在别的小的池塘里也试过几回了,不灵。”
我问:“怎么个不灵?”
他说:“烂泥太深,冲不出一个断口来,只是把烂泥冲得松了一松,藕在下面又有藕鞭连着,浮不起来。”
听他一说,我也就想到了冲藕跟冲慈菇确实不一样,慈菇种在田里,田泥很薄,一冲就散了,而慈菇又都是一个归一个自己长,不牵连在一起,自然容易冲上来。而藕却与慈菇很不同,因此他说的话也有道理。但我觉得也不是绝对不可行,很可能是他没有掌握好要领,比方说他说的那个断口,估计是他的水蓄得不是地方,全漫在操作坑里了。
我并不打算跟他细细研究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于是转口问:“你这样用手工挖,按你的速度,这一塘藕得挖多少天才挖得完?”
他眼睛盯着锹下的烂泥自嘲般地笑笑说:“总之,过年前后都在这里了吧。”
“那你不是还有别的池塘吗,过年前后都在这里的话,那些池塘什么时候挖?”
他说:“小池塘不成问题,平时随便挖挖就挖掉了,两三天一个,又不会挖得很干净,反正承包款只要几十块钱,多少总有赚头的。”
“那这个大池塘的承包款要多少?”
“贵倒是也不贵,八百块一年,三年一起交,两千四。”
“那卖藕能卖多少钱?”
他停下手中的锹,转过身来看着我,想了一想后才说:“每年情况都不一样,产量和价格都有高低,一般来说,这个池塘大概能挖一百担藕。”
“一万斤?”
“差不多。”
“那你可赚得大了,算你平均三块钱一斤好了,就是三万块,可成本只有八百块。”
“呵呵,”他依旧笑笑,“要是象你算算这样简单可就好了,但事实上不太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你想想,一株藕,有几节能从头到脚平均打三块的,最多中间一节到两节吧,那还得看行情,要是市场里藕多了,就算中间的好藕也卖不到三块。可杠头和梢头怎么办?梢头还好,买的人不少,杠头可就麻烦了,有时候一块钱一斤都没人要。不过你把价格平均在三块这个数目上,倒也凭良心,不算高,有的人可不这么说。”
“那他们说多少?”
“乱七八糟!”他笑着把手一挥,“说五块六块的也有,说七块八块的也有,说十块多的都有。”
我说:“那不可能,十块一斤的藕,那不如吃鱼吃肉了,鱼还不到十块钱一斤呢。”
他远远地朝我点点如树根一样的手指,说:“对了,明白人,说到点子上了。”
“不过,腊月二十以后那十天,藕价确实不低。”
“是的,最贵的时候,塘藕的中间节头卖过十六块一斤,连杠头都要卖十块!这还不算贵,最贵的是那种带芽苞的整株藕,连叉头上的芽都不能少,那是专门卖给讲究的人家年三十请菩萨用的,你猜猜要卖多少钱一株?不称斤的噢!”他特意强调说。
我不猜,摇摇头,等着他说出来。我要是猜出来了,会影响他的兴头的,何况我也着实猜不到。
他等了我一会,见我没有要猜的意思,就很郑重地点着头说道:“三节头的一百一株,四节头的一百五一株!换成按斤算的话,得三十多一斤。”
“哎,这可真有点太贵了,不过,你怎么不也弄些整株的去卖呢?”
“嘿嘿,能有几个人要?挖起来还费事,凭我的技术,就更难了。”他很谦虚地承认了自己挖藕的技术不过关。
我说:“也是噢,想想也真不值得。不要说三十块钱一斤,就是十六块一斤,也有点离谱了,藕又那么重,跟铁似的,不是有人叫它‘藕铁’的吗?”
“嘿嘿,”他有点得意地笑了笑,“这个东西有时候就由不得人的心思了,到了二十七八、年三十的关头上,再贵你也得买啊,真要是觉得贵了,也无非是少买点的事。这跟办年货是一样的道理,四根柱子八根档,少了一根就不象样了,该买的还是免不了的。”
他的这个话无疑是对的,我很明白这当中的原委。在过年的时候,藕在我们那里是有特别的意义含在里面的。因为它多孔,年纪大的人就都叫它“路路通”,为了讨个口彩起见,因此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上是必须要有一碗“路路通”的。另外,正月里请拜年的客人吃饭,总也得荤素搭配,‘吃藕不如吃鱼吃肉’的说法只适合于平常过日子的时候,在过年的关口上显然行不通。何况那个时节整个市场里压根就没有便宜的东西,不说鱼和肉,单单说蔬菜吧,有一年因为下大雪,那种农户家里自己种的芹菜竟然卖到了二十四块钱一斤,连豆腐也要八块一斤。因此,大多数平头百姓辛辛苦苦一年忙到头,所赚的那点钱在过年的这个节骨眼上又都如撒麦籽似的全撒出去了,要想多留点积蓄,真难!而有钱的人家是不在乎这一点开销的,说白了,吃亏的还是穷人家。
我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十六块一斤的藕,你们可真要发财了。”
“哼哼,能发什么财?”塘底里那个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挖了二三十年的藕了,十六块一斤只碰到过一回,也就那么一两天的时间。其实是一样的,因为价钱一贵,买的人就跟撮药似的,都是一节一节买了,装装样子,充充数,同样一担藕,要多少买主才卖得光?而便宜的时候,好多喜欢吃的人家不光买去炒了当菜吃,还常常挑最好最粗的买回去灌糯米藕,灌一次糯米藕得多少?至少得有十来斤吧,要是少了人家都不愿意灌,嫌麻烦。那样卖起来多有劲!”
我驳斥他说:“那,就算卖十块一斤,还不发财吗?”
他白着眼睛很轻蔑地斜看着我说:“这么说,你是眼睛红了是吧?要不这样,我也不要多,这一塘藕就按你刚才说的那个价,算三万块,扣掉已经卖掉的那一搭,给二万也成,你要不要?你要的话,五分钟就成交,我刚刚挖好的这些也归你,并且帮你挖到今天收工,不收你工钱。”
我摇摇头,说:“我不要,我没这个本事。”
“哎——”他很得意地拖了一个长音,“这不对了吗!不要说叫你出钱,我就是叫你白挖,你来挖,你一天能挖多少?算你能挖一担,全按三块算,三百块钱,白给你!”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手,朝上指一指天,“这样冷的天气,”又朝下指一指地,“这样深的烂泥,你要不要?”
“真不敢要。”
“哎——”他又很无奈似地拖了一个长音,“不要说你不要,就是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挖藕的。说到底,挖藕卖钱总归是最低等的行当,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的人才肯做这种低等的行当,要是另外有个赚钱的办法,哪怕给人看大门,工钱低一点,我也不愿意要这三万块劳命钱。你想想,挖藕这个事,也就过年前后三个月的时间,平常是没有的。过年前后三个月是个什么天气,啊?你看我,整天滚在烂泥里,弄得象只乌龟,洗藕的时候,又冻得象只狗,鼻头清水拖下半尺长。就这样,一天到晚连本带利也就三百多块钱,分摊到全年,你说还有多少?”
我说:“这么算,倒也确实不多了。”
他又接着说:“现在知道了吧?不做的人往往不知道,他们只看到你卖好价钱的时候,却不会给你算细账。前天,我在菜市场里碰到一个人,一个劲地说藕贵,说我们卖藕的发财了,听起来好象很眼热。我当时也是这样说,我说:‘你要是眼热的话,这样好了,我盘给你,按今天的价钱打八折,天天这个价,决不涨,还每天挖好了给你送到这里来,你要不要?’这么一说,他就没话好说了。”
我喝光了杯子里最后的一口热茶,说:“想起来也是的,挖藕确实是个辛苦活,没几个人经受得了,到了年边时候卖几天好价钱也理所应当,一年到头了,谁还不想发几天好利市?”
“你这个是良心话,”他又很赞许地点点头,“包括那些种菜的,做豆腐的,都是辛苦行当,天天天不亮就起床了,老百姓赚钱不容易啊!”
闲话聊了一大堆,原本还可以继续拉扯下去的,无奈我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光了,没有热茶,就这样干巴巴地站在四面凌空的田野里,让人感觉有些冷,于是就向他告了别。
他见我要走,便说:“不买点藕回去吗?这塘里的藕很好的。”
的确,这池塘里的藕我吃了许多年了,自然知道它的品质,很糯很粉的,于是想了一想,说:“行,买几节回去也好。”
他于是很麻利地挑了很粗的四节藕,每两节连在一起,洗净了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涉上岸来,在岸边四角朝天的稻田里捡了两根稻草捆了,提给我,说:“也不称了,四节藕,十块钱。”
我付了钱,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拎着四节藕回家去,一路上心里惦量着:这么粗的四节藕,怕有一斤重一节哩,要是真卖十六块钱一斤的话,我会买吗?会买这么多吗?不会的。如果不是不得已,哪怕十块一斤也不会买,一节都不会买。我们自己地里种着青菜,还有萝卜,满可以对付着下饭,等过一段时间,藕总会便宜的,十块一斤,甚至十六块一斤的藕,可不是我们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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