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听听那冷雨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恩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氛题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缀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幺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夫工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的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2、九张床
一张比一张离你远。一张,比一张荒凉,检阅荒凉的岁月,九张床。
第一张。西雅图的旅馆里,面海,朝西。而且多风,风中有醒鼻的咸水气息。那是说,假如你打开长长的落地窗,披襟当风。对于宋玉,风有雌雄之分。对于我, 风只分长短。譬如说,桃花扇底的风是短的。西雅图的风是长的。来自阿拉斯加,白海豹群吠月的岩岸,自空空洞洞的育空河口吹来。最难是,破题儿第一遭。寂寞 的史诗,自午夜的此刻开始。自西雅图开始。西雅图,多风的名字,遥远的城。六年前,一个留学生的寂寞也从此开始,检阅上次回台的岁月,发现有 些往事,千里外,看得分外地清晰。发现一个人,一个千瓣的心灵,很难绝对生活在此时此刻。预感带几分恐惧。回忆带几分悲伤。如是而已。如是而已。蚀肤酸骨 的月光下,中秋渐近而不知中秋的西雅图啊,充军的孤城,海的弃婴!今夕,我无寐,无鼾,在浩浩乎大哉,太平洋苍老而又年轻,蓝浸四大洲的鼾声之中。小小的 悲伤,小小的恩怨,小小的一夜失眠。当你想,永恒的浪潮拍着宇宙的边陲,多少光,多少清醒。
第二张浮在中秋的月色里。西雅图之后,北美洲大陆的心脏,听不见海,吹不到风。该是初秋的早寒了,犹逗留燠热的暑意,床单逆拂着微潮的汗毛。耳在枕上, 床在楼上,红砖的楼房在广阔的中西部大平原上。正是上课的前夕,明晨的秋阳中,四十双碧瞳将齐射向我,如欲射穿五千年的神秘和陌生。李白发现他的句子横行 成英文,他的名字随海客流行,到方丈与蓬莱之外,有什么感想?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此时将清光泼翻我满床。月光是史 前谁的魂魄,自神话里流泻出来,流向梦的,夜的,记忆的每一角落。月光光,谁追我,从台北追到西雅图追到皮奥瑞亚。如果昨夕无寐,今夜岂有入寐的理由?月 光光,照他乡……抗战前流行的一首歌,在不知名处袅袅地旋起。轻罗小扇,儿时的天井。母亲做的月饼,饼面的芝麻如星。重庆,空袭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 京……直到曙色用一块海绵,吸干一切。
第三张在爱荷华城。林 中铺满轻脆的干橡叶,十月小阳春的夜里,一个毕业生回想六年前,另一季美丽,但不快乐的秋天。六年前,金字塔下,许多木乃伊忽然复活,且列队行过我枕上。 许多畸形的片段,七巧板似的合而复分,女巫们自“万圣节”中,拂其黑袖,骑其长帚,挟其邪恶的笑声,翩翩起飞。重游旧地,心情复杂而难加分析。六年前的异 域,竟成六年后某种意义下某种程度上的故乡。毕竟,在此我忍过十个月(十个冰河期?)的真空,咽过难以消化的冷餐,消化过难以下咽的现代艺术。毕竟,在此 我哭过,若非笑过,怨过,若非爱过。当长途汽车迤迤进站,且吐出灰狗重重的喘息,当爱荷华大学的象征,金顶的州议会旧厦森然自黑暗中升起,当旧日的老师李 铸晋与安格尔,和今日的少壮作家,叶珊、王文兴、白先勇,在站前接我,一瞬间竟有重归故乡的感觉。
第四张在爱荷华城西北。那是黄用公寓中的双人床。重游母校的第三天,和叶珊、少聪并骑灰犬,去西北方百英里的爱姆斯,拜访黄用和他的新娘。好久不写诗的 黄用,在五年前现代诗的论战中,曾是一员骁将。公寓中的黄用,并不像寓公。伶牙俐齿,唇枪舌剑之间,黄用仍令你想起离经叛道、似欲掀起一股什么校风的自行 车骑士。宾主谈到星图西倾,我才被指定与叶珊共榻。不能和戴我指环的女人同衾,我可以忍受,必须和另一男人,另一件泥塑品,共榻而眠,却太难堪了。要将四 百多根雄性的骨骼,舒适地分布在不到三十平方英尺的局面,实在不是一件易事,而是一件艺术,一件较之现代诗的分行为犹难的艺术。叶珊的寐态,和他俊逸的诗 风颇难发生联想。同床异梦,用之形容那一夜,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他梦他的《水之湄》,我梦我的《莲的联想》。不,说异梦也是不公平的,因为我根本无梦,尤 其是当他鼾声的要冲。这还不是高潮。正当我卧莲欲禅之际,他忽在梦中翻过身来,将我抱住。我必须声明,我既非王尔德,他也不是魏尔仑。因此这种拥抱,可以 想见的,甚不愉快。总算东方既白,像《白鲸记》中的依希美尔,我终于挣脱了这种睁眼的梦魇。
第五张历史较长,那是我在皮奥瑞亚的布莱德利大学,安定下来后的一张,我租了美以美教会牧师杜伦夫妇寓所的二楼。那是一张古色古香,饶有殖民时期风味的 双人床,榻面既高,床栏亦耸,床左与床尾均有大幅玻璃窗,饰以卷云一般的洁白罗纱,俯瞰可见人家后院的花圃和车房。三五之夜,橡树和枫树投影在窗,你会感 觉自己像透明的玻璃缸中,穿游于水藻间的金鱼。万圣节的前夕,不该去城里看了一场魅影幢幢的电影,叫什么Witchcraft的。夜间犹有余悸,将戏院发 的辟妖牌(witchdeflector)悬在床栏上,似亦不起太大作用。紧闭的室内,总有一丝冷风。恍惚间,总觉得有个黑衣女人立在楼梯口上,目光磷 磷,盯在我的床上,第二天,发起烧来,病了一场。
幸好,不久布莱德利大学的讲课告一段落,我转去中密大学(Central Michigan University)。
第六张床比较现代化,席梦思既厚且软。这时已经是十二月,密歇根的雪季已经开始。一夜之间,气温会直落二十度,早上常会冷醒。租的公寓在乐山 (Mount Pleasant)郊外,离校区还有三英里路远。屋后一片空廓的草地,满覆白雪,不见人踪、鸟迹。公寓新而宽大,起居室的三面壁上,我挂上三个小女孩的合 照,佛洛斯特的遗像,凡高的向日葵,和刘国松的水墨抽象。大幅的玻璃窗外,是皑皑的平原之外还是皑皑的平原。和芬兰一样,密歇根也是一个千泽之国,而乐山 正居五大湖与众小泽之间。冰封雪锁的白夜,鱼龙的悲吟一时沉寂。为何一切都离我恁遥恁远,即燃起全部的星斗,也抵不上一支烛光。有时,点起圣诞留下的欧薄 荷色的蜡炬,青荧荧的幽辉下,重读自己国内的旧作,竟像在墓中读谁的遗书。一个我,接着另一个我,纷纷死去。真的我,究竟在何处呢?在抗战前的江南,抗战 时的嘉陵江北?在战后的石头城下,抑在六年前的四方城里?月色如幻的夜里,有时会梦游般起床,启户,打着寒颤,开车滑上运河一般的超级公路。然后扭熄车首 灯,扭开收音机,听钢琴敲叩多键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间,吐满腔的悲伤,悲伤。
另一张也在密歇根湖边。那是一张帆布床,也是刘鎏为我特备的陈蕃之榻。每次去芝加 哥,总是下榻城北爱凡思顿刘鎏和孙璐的公寓。他们伉俪二人,同任西北大学物理系教授。我一去,他们的书房即被我占据。刘鎏是我在西半球最熟的朋友之一。他 可以毫无忌惮地讽刺我的诗,我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取笑他的物理。身为科学家的他,偏偏爱看一点什么文艺,且喜欢发表一点议论。除了我的诗,於梨华的小说也在 他射程之内。等到兴尽辞穷,呵欠连连,总是已经两三点钟。躺上这张床,总是疲极而睡。有时换换口味,也睡於梨华的床—— 於梨华家的床。
第八张在豪华庄。所谓豪华庄(Howard Johnsons MotorLodge),原是美国沿超级公路遍设的一家停车旅馆,以设计玲珑别致见称。我住在豪华庄,在匹茨堡城外一山顶上,俯览可及百里,宽阔整洁的税 道上,日夕疾驶着来往的车辆。我也是疾驶而来的旅客啊!车尾曳着密歇根的残雪,车首指向盖提斯堡的古战场。惟一不同的,我是在七十五英里的时速下,豪兴遄 飞,朗吟太白的绝句而来的。太白之诗tempo最快,在高速的逍遥游中吟之,最为快意。开了十小时的车,倦得无力看房里的电视,或是壁上挂的费宁格尔 (Lionel Feininger)的立体写意。一陷入黑甜的盆地里便酣然入梦了。梦见未来派的车轮车轮。梦见自己是一尊噬英里的怪兽,吐长长的火舌向俄亥俄的地平。梦 见不可名状闪避的车祸,自己被红睛的警车追逐,警笛曳着凄厉的响尾。
好——险!鬼哭神号的一声刹车,与死亡擦肩而过。自梦魇惊醒,庆幸自己还活着,且躺在第九张床上。床在楼上,楼在镇上,镇在古战场的中央。南北战争,已 然是百年前的梦魇。这是和平的清晨,星期天的钟声,鼓着如鸽的白羽,自那边路德教堂的尖顶飞起,绕着这小镇打转,历久不下。林肯的巨灵,自古战场上,自魔 鬼穴中,自四百尊铜炮与二千座石碑之间,该也正冉冉升起。当日林肯下了火车,骑一匹老马上山,在他的于思胡子和清癯的颧骨之间,发表了后来成为民主经典的 盖提斯堡演说。那马鞍,现在还陈列在镇上的纪念馆中。百年后,林肯的侧面像,已上了一分铜币和五元钞票,但南部的黑人仍上不了选票。同国异命,尼格罗族仍 卑屈地生活在爵士乐悲哀的旋律里。“一只蕃薯,两只蕃薯”。“跟我一样黑”。那种悲哀,在咖啡馆的酒杯里旋转旋转,令人停杯投叉,不能卒食,令人从头盖骨 麻到脚后跟。所谓自由、平等、博爱。从法国大革命到现在。比起他们,五陵少年的忧郁,没有那么黑。你一直埋怨自己的破鞋,直到你看见有人断脚。
钟声仍然在敲着和平。为谁而敲,海明威,为谁而敲?想此时,新浴的旭日自大西洋底堂堂升起,纽约港上,自由的女神凌波而立,矗几千顿的宏美和壮丽。想此 时,江南的表妹们都已出嫁,该不会在采莲,采菱。巴蜀的同学们早毕业了,该不会在唱山歌,扭秧歌。母亲在黄昏的塔下。父亲在记忆的灯前。三个小女孩许已在 做她们的稚梦,梦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想此时,夏菁在巍巍的落矶山顶,黄用在爱荷华的雪原,望尧旋转而旋转,在越南政变的漩涡。蒲公英的岁月,一切都吹散得 如此辽远。
想此时,你该仰卧在另一张床上,等待第一声啼,自 第四个幼婴。浸你在太平洋初春的暖流里,一只膨胀到饱和的珠母,将生命分给生命。而春天毕竟是国际的运动,在西半球,在新英格兰,从且刹比克湾到波多马克 河到塞斯奎汉娜的两岸,三月风,四月雨,土拨鼠从冻土里拨出了春季。放风筝的日子哪,鸟雀们来自南方,斗嘴一如开学的稚婴。鸟雀们来自风之上,云之上,越 州过郡,不必纳税,只须抖一串颤音。不久春将发一声呐喊,光谱上所有的色彩都会喷洒而出。樱花和草莓,山茱萸和苜蓿,桃花绽时,原野便蒸起千朵红云,令凡 高也看得眼花。沿桃蹊而行,五陵少年,该不会迷路在武陵。至少至少,我要摘一朵红云寄你,说,红是我的爱情,云是我的行迹。那种炽热的思念,隔着航空信 封,隔着邮票上林肯的虬髯,你也会觉得烫手。毕竟,这已是三月了,已三月了啊。冬的白宫即将雪崩。春天的手指呵得人好痒。钟声仍在响,催人起床。人赖在第 九张床上。在想,新婚的那张,在一种梦谷,在一种爱情盆地。日暖。春田。玉也生烟。而钟声仍不止。人仍在,第九张床。
3、写给未来的你
孩子,
我希望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你可以是农民,
可以是工程师,
可以是演员,
可以是流浪汉,
但你必须是个理想主义者。
童年,
我们讲英雄故事给你听,
并不是一定要你成为英雄,
而是希望你具有纯正的品格。
少年,
我们让你接触诗歌、绘画、音乐,
是为了让你的心灵填满高尚的情趣。
这些高尚的情趣会支撑你的一生,
使你在最严酷的冬天也不会忘记玫瑰的芳香。
理想会使人出众。
孩子,不要为自己的外形担忧。
理想纯洁你的气质,
而最美貌的女人也会因为庸俗而令人生厌。
通向理想的途径往往不尽如人意,
而你亦会为此受尽磨难。
但是,孩子,
你尽管去争取,
理想主义者的结局悲壮而绝不可怜。
在貌似坎坷的人生里,
你会结识许多智者和君子,
你会见到许多旁人无法遇到的风景和奇迹。
选择平庸虽然稳妥,但绝无色彩。
不要为蝇头小利放弃自己的理想,
不要为某种潮流而改换自己的信念。
物质世界的外表太过复杂,
你要懂得如何去拒绝虚荣的诱惑。
理想不是实惠的东西,
它往往不能带给你尘世的享受。
因此你必须习惯无人欣赏,
学会精神享受,学会与他人不同。
其次,孩子,
我希望你是个踏实的人。
人生太过短促,
而虚的东西又太多,
你很容易眼花缭乱,最终一事无成。
如果你是个美貌的女孩,
年轻的时候会有许多男性宠你,
你得到的东西太过容易,
这会使你流于浅薄和虚浮;
如果你是个极聪明的男孩,
又会以为自己能够成就许多大事而流于轻佻。
记住,每个人的能力有限,
我们活在世上能做好一件事足矣。
写好一本书,做好一个主妇。
不要轻视平凡的人,不要投机取巧,
不要攻击自己做不到的事。
你长大后会知道,做好一件事太难,
但绝不要放弃。
你要懂得和珍惜感情。
不管男人女人,
不管墙内墙外,相交一场实在不易。
交友的过程会有误会和摩擦,
但想一想,
诺大世界,有缘结伴而行的能有几人?
你要明白朋友终会离去,
生活中能有人伴在身边,
听你倾谈,倾谈给你听,就应该感激。
要爱自己和爱他人,
要懂自己和懂他人。
你的心要如溪水般柔软,
你的眼波要像春天般明媚。
你要会流泪,
会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听伤感的音乐。
你要懂得欣赏悲剧,
悲剧能丰富你的心灵。
希望你不要媚俗。
你是个独立的人,
无人能抹杀你的独立性,
除非你向世俗妥协。
要学会欣赏真,
要在重重面具下看到真。
世上圆滑标准的人很多,
但出类拔萃的人极少。
而往往出类拔萃又隐藏在卑琐狂荡之下。
在形式上我们无法与既定的世俗争斗,
而在内心我们都是自己的国王。
如果你的脸上出现谄媚的笑容,
我将会羞愧地掩面而去。
世俗的许多东西虽耀眼却无价值,
不要把自己置于大众的天平上,
不然你会因此无所适从,人云亦云。
在具体的做人上,
我希望你不要打断别人的谈话,
不要娇气十足。
你每天至少要拿出两小时来读书,
要回信写信给你的朋友。
不要老是想着别人应该为你做些什么,
而要想着怎么去帮助他人。
借他人的东西要还,
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
要记住,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
自己的东西,再差也是自己的。
孩子,还有一件事,
虽然做起来很难,但相当重要,
这就是要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缺点。
你会一年年地长大,
会渐渐遇到比你强、比你优秀的人,
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许多你所厌恶的缺点。
这会使你沮丧和自卑。
但你一定要正视它,
不要躲避,要一点点地加以改正。
战胜自己比征服他人还要艰巨和有意义。
不管世界潮流如何变化,
但人的优秀品质却是永恒的:
正直、勇敢、独立。
我希望你是一个优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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