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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大家余光中》阅读

时间:2023-06-11 17:11:15 文/莉落 文学北考网www.beiweimall.com

《诗文大家余光中》阅读

  诗文大家余光中主要写的是什么呢?大家清楚吗?下面一起来看看!

  诗文大家余光中

  学富五车的人可以妙趣横生吗?。儒雅冷静的人可以豪情万丈吗?矮小的人可以巨大吗?水火可以同源吗?可以。余光中就是这样一组奇妙的矛盾。

  身高不过五口尺三寸,体重不足50公斤,散文家思果却形容他“全身每一钱都是脑”,大女婿下戏称他为“小巨人”。女儿姗姗说:“父亲那种外敛而内溢的个性,似乎一座冰封的火山,只有在笔端引爆才安全。”

  平时谨言慎行,自律甚严,写作时宛如苦行僧,不烟不酒,只要一杯红茶或普洱苦茶。他的生活,距离清教徒可能不远,他是那种随时保持冷静的人。他说他的书房非常斯巴达,并非艺术之宫、象牙之塔,而是苦练之地;又说他的书桌是缪斯接生的手术台。

  这样潜心育人的人师,却也是极端浪漫的诗人。他看花事,总是“看到绝望才离开”。他追逐美景,神魂颠倒:思果曾目睹他“为了追捕淡水河堤上日落前的片刻景致,赶着开车前去,神魂都贯注进去了,口中还喃喃有词,有些恍惚,怪不得他诗思那么妙”。他是个唯美主义者,对于美的人、事、物,品味十分敏感,他的耳目所接,常成妙谛,美不胜收。他自称是“艺术的多妻主义者”。

  梁锡华说他“平常是冷静明澈像一泓秋水的人物”。杨牧早年就以“冷静文明”一词来形容他,但是他热情起来,可以和朋友畅谈深宵,心情一好,就妙语如珠,让人应接不暇。

  不过,据黄国彬的观察,“在一般的场合,余光中说话不多,碰见话不投机的人,更常常正襟危坐,态度颇为严肃,完全遵守荀子的忠告……可是,一旦置身于可与言的朋友之间,他就会慷慨地打开话匣,展现里面的珠玑了。”

  余光中在《娓娓与喋喋》一文中曾说,“朋友之间无所用心的闲谈,如果两人的识见相当,而又彼此欣赏,那真是最快意的事了……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脉脉相对,无声也胜似有声。”所以在宴会上,不幸和俗人相邻而坐,偏偏对方又喋喋不休,诗人就会“恨不得他忽然被鱼刺梗住”。

  西班牙哲人桑塔耶纳说:“雄辩滔滔是民主的艺术,清谈娓娓的艺术却属于贵族。”余光中向往的显然是品位上的贵族的娓娓了。

  余光中的字典里似乎没有“马虎”两个字,不论他做什么,即使是娱乐,都要全神贯注。他不懂为什么有人能够一面听音乐,一面读书。在余家,平常是听不到音乐的。他说,“为了对音乐家的尊敬,听音乐就该正襟危坐,聚精会神。”所谓“背景音乐”在余家是不受欢迎的。

  以此类推,余光中做任何事情,都抱持同样的态度。珊珊说:“爸爸是不容许有错误的人。”文章不能出错,生活不能出错,品德不能出错。他是个完美主义者。

  (1)下列对传记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最恰当的两项是( )( )(5分)

  A.余光中既儒雅冷静又豪情万丈,身材矮小又是文学巨人,作者认为这在余光中身上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矛盾体。

  B.余光中说他的书房是苦练之地,书桌是缪斯接生的手术台,是因为他以苦行僧般的状态写作,并创作出大量的作品。

  C.说余光中“始终是当代文坛的一个焦点”,是因他作为一名非职业作家却成为“五四”以来成就可观的诗文大师。

  D.“有一天,中国亦将以他的名字为荣”,说明了余光中的自信,他相信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位创作最为丰富的文学大师。

  E.余光中在文学领域里兼善天下,一方面表现在他大力提携后辈上,一方面表现在他从不计酬劳,到处演讲,惠及众人上。

  (2)结合全文,简要分析余光中的性格特点。(6分)

  (3)请结合文章简要分析余光中的“诗思那么妙”的原因。(6分)

  (4)有人认为余光中是个完美主义者,也有人认为余光中是个不合时宜的书生气十足的人,你怎样看?结合原文谈谈你的看法和理由。(8分)

  参考答案:

  (1)BE(5分)(A、作者并不认为余光中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矛盾体,把一些看起来似乎矛盾的现象放在一起,是为了凸显余光中的形象特征;C、余光中“始终是当代文坛的一个焦点(人们关注的集中点)”,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如何,而是因为余光中的作品主题丰富,风格多样等。D、“创作最为丰富的文学大师”理解不当,“创作丰富” 已成事实,这里是从影响上说,应理解为有世界影响的文学大师。)

  (2)坦诚直率;兴趣广泛,多才多艺;做事严谨,专注。(每一点2分,可做适当分析)

  (3)对美的追求“全神贯注”;对美的事物观察细致,“看到绝望才离开”;多方面接受美的事物(“艺术的多妻主义者”)。(各2分)

  15、同意观点一:余光中是个完美主义者。(2分)

  ①他在写作上追求完美,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文学评论等作品;

  ②生活中倾向淡泊、宁静,做什么事都不马虎,全神贯注,不能出错;

  ③喜欢与有品位的人谈话,与人交际总是克制自己,不放浪形骸;

  ④大力提携后辈,培养年轻人,到处演讲,却从不计酬劳,等等。(6分)

  同意观点二:余光中也确实表现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书生气十足的人。(2分)

  ①在这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人的生活是多样的,有人喜欢边听音乐边读书,也是可以理解的;

  ②人应该展示自己的真性情,李白、苏轼就是因为有自己的性格才为后人所称道;

  ③人需要宁静,也需要宣泄,余光中的生活因其追求完美而显得过于单一。(6分)

  (言之成理即可,但不能离开原文去谈。从阐发的要点是否合理全面上考虑给分。)

  余光中诗文选读:

  等你在雨中

  等你 在雨中 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 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 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 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著黄昏 隔著这样的细雨

  永恒 刹那 刹那 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 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会说 小情人

  诺 这只手应该采莲 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 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著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

  步雨後的红莲 翩翩 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中 有韵地 你走来

  乡 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後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後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洛阳桥

  刺桐花开了多少个春天

  东西塔对望究竟多少年

  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

  多少船驶出了泉州湾

  现在轮到我走上桥来

  从桥头的古榕步向北岸

  从蔡公祠步向蔡公石像

  一脚踏上了北宋年间

  当初年轻的父亲或许

  也带过我,六岁的稚气

  温厚的大手牵着小手

  从南岸走向石桥的那头

  或许母亲更年轻,曾经

  和父亲一同将我牵牢

  一左一右,带我在中间

  三个人走过了洛阳桥

  想必蔡公,造桥人自己

  当年曾领先走过此桥

  多感动啊,泉州人随后

  逍遥地越过洛江滔滔

  越过洛江无情的滔滔

  弘一的芒鞋,俞大猷的马靴

  惠安女绣花鞋的软步

  都踏过普渡的洛阳桥

  潮起潮落,年去年来

  匆匆过桥,一代又一代

  有的,急急于赶路,有的

  在扶栏与望柱间徘徊

  最后是我,晚归的诗翁

  一千零六十步,叠叠重重

  想叠上母亲、父亲的脚印

  叠上泉州人千年的跫音

  但桥上的七亭九塔,桥下

  的石墩,墩上累累的牡蛎

  怎认得我呢,一个浪子

  少小离家,回首已耄耋

  刺桐花开了多少个四月

  东西塔依旧矗立不倒

  江水东流,海波倒灌

  多少人走过了洛阳桥

  (2011年4月作于泉州)

  九张床

  一张比一张离你远。一张,比一张荒凉,检阅荒凉的岁月,九张床。

  第一张。西雅图的旅馆里,面海,朝西。而且多风,风中有醒鼻的咸水气息。那是说,假如你打开长长的落地窗,披襟当风。对于宋玉,风有雌雄之分。对于我,风只分长短。譬如说,桃花扇底的风是短的。西雅图的风是长的。来自阿拉斯加,白海豹群吠月的岩岸,自空空洞洞的育空河口吹来。最难是,破题儿第一遭。寂寞的史诗,自午夜的此刻开始。自西雅图开始。西雅图,多风的名字,遥远的城。六年前,一个留学生的寂寞也从此开始,检阅上次回台的岁月,发现有些往事,千里外,看得分外地清晰。发现一个人,一个千瓣的心灵,很难绝对生活在此时此刻。预感带几分恐惧。回忆带几分悲伤。如是而已。如是而已。蚀肤酸骨的月光下,中秋渐近而不知中秋的西雅图啊,充军的孤城,海的弃婴!今夕,我无寐,无鼾,在浩浩乎大哉,太平洋苍老而又年轻,蓝浸四大洲的鼾声之中。小小的悲伤,小小的恩怨,小小的一夜失眠。当你想,永恒的浪潮拍着宇宙的边陲,多少光,多少清醒。

  第二张浮在中秋的月色里。西雅图之后,北美洲大陆的心脏,听不见海,吹不到风。该是初秋的早寒了,犹逗留燠热的暑意,床单逆拂着微潮的汗毛。耳在枕上,床在楼上,红砖的楼房在广阔的中西部大平原上。正是上课的前夕,明晨的秋阳中,四十双碧瞳将齐射向我,如欲射穿五千年的神秘和陌生。李白发现他的句子横行成英文,他的名字随海客流行,到方丈与蓬莱之外,有什么感想?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此时将清光泼翻我满床。月光是史前谁的魂魄,自神话里流泻出来,流向梦的,夜的,记忆的每一角落。月光光,谁追我,从台北追到西雅图追到皮奥瑞亚。如果昨夕无寐,今夜岂有入寐的理由?月光光,照他乡……抗战前流行的一首歌,在不知名处袅袅地旋起。轻罗小扇,儿时的天井。母亲做的月饼,饼面的芝麻如星。重庆,空袭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京……直到曙色用一块海绵,吸干一切。

  第三张在爱荷华城。林中铺满轻脆的干橡叶,十月小阳春的夜里,一个毕业生回想六年前,另一季美丽,但不快乐的秋天。六年前,金字塔下,许多木乃伊忽然复活,且列队行过我枕上。许多畸形的片段,七巧板似的合而复分,女巫们自“万圣节”中,拂其黑袖,骑其长帚,挟其邪恶的笑声,翩翩起飞。重游旧地,心情复杂而难加分析。六年前的异域,竟成六年后某种意义下某种程度上的故乡。毕竟,在此我忍过十个月(十个冰河期?)的真空,咽过难以消化的冷餐,消化过难以下咽的现代艺术。毕竟,在此我哭过,若非笑过,怨过,若非爱过。当长途汽车迤迤进站,且吐出灰狗重重的喘息,当爱荷华大学的象征,金顶的州议会旧厦森然自黑暗中升起,当旧日的老师李铸晋与安格尔,和今日的少壮作家,叶珊、王文兴、白先勇,在站前接我,一瞬间竟有重归故乡的感觉。

  第四张在爱荷华城西北。那是黄用公寓中的双人床。重游母校的第三天,和叶珊、少聪并骑灰犬,去西北方百英里的爱姆斯,拜访黄用和他的新娘。好久不写诗的黄用,在五年前现代诗的论战中,曾是一员骁将。公寓中的黄用,并不像寓公。伶牙俐齿,唇枪舌剑之间,黄用仍令你想起离经叛道、似欲掀起一股什么校风的自行车骑士。宾主谈到星图西倾,我才被指定与叶珊共榻。不能和戴我指环的女人同衾,我可以忍受,必须和另一男人,另一件泥塑品,共榻而眠,却太难堪了。要将四百多根雄性的骨骼,舒适地分布在不到三十平方英尺的局面,实在不是一件易事,而是一件艺术,一件较之现代诗的分行为犹难的艺术。叶珊的寐态,和他俊逸的诗风颇难发生联想。同床异梦,用之形容那一夜,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他梦他的《水之湄》,我梦我的《莲的联想》。不,说异梦也是不公平的,因为我根本无梦,尤其是当他鼾声的要冲。这还不是高潮。正当我卧莲欲禅之际,他忽在梦中翻过身来,将我抱住。我必须声明,我既非王尔德,他也不是魏尔仑。因此这种拥抱,可以想见的,甚不愉快。总算东方既白,像《白鲸记》中的依希美尔,我终于挣脱了这种睁眼的梦魇。

  第五张历史较长,那是我在皮奥瑞亚的布莱德利大学,安定下来后的一张,我租了美以美教会牧师杜伦夫妇寓所的二楼。那是一张古色古香,饶有殖民时期风味的双人床,榻面既高,床栏亦耸,床左与床尾均有大幅玻璃窗,饰以卷云一般的洁白罗纱,俯瞰可见人家后院的花圃和车房。三五之夜,橡树和枫树投影在窗,你会感觉自己像透明的玻璃缸中,穿游于水藻间的金鱼。万圣节的前夕,不该去城里看了一场魅影幢幢的电影,叫什么Witchcraft的。夜间犹有余悸,将戏院发的辟妖牌(witchdeflector)悬在床栏上,似亦不起太大作用。紧闭的室内,总有一丝冷风。恍惚间,总觉得有个黑衣女人立在楼梯口上,目光磷磷,盯在我的床上,第二天,发起烧来,病了一场。

  幸好,不久布莱德利大学的讲课告一段落,我转去中密大学(Central Michigan University)。

  第六张床比较现代化,席梦思既厚且软。这时已经是十二月,密歇根的雪季已经开始。一夜之间,气温会直落二十度,早上常会冷醒。租的公寓在乐山 (Mount Pleasant)郊外,离校区还有三英里路远。屋后一片空廓的草地,满覆白雪,不见人踪、鸟迹。公寓新而宽大,起居室的三面壁上,我挂上三个小女孩的合照,佛洛斯特的遗像,凡高的向日葵,和刘国松的水墨抽象。大幅的玻璃窗外,是皑皑的平原之外还是皑皑的平原。和芬兰一样,密歇根也是一个千泽之国,而乐山正居五大湖与众小泽之间。冰封雪锁的白夜,鱼龙的悲吟一时沉寂。为何一切都离我恁遥恁远,即燃起全部的星斗,也抵不上一支烛光。有时,点起圣诞留下的欧薄荷色的蜡炬,青荧荧的幽辉下,重读自己国内的旧作,竟像在墓中读谁的遗书。一个我,接着另一个我,纷纷死去。真的我,究竟在何处呢?在抗战前的江南,抗战时的嘉陵江北?在战后的石头城下,抑在六年前的四方城里?月色如幻的夜里,有时会梦游般起床,启户,打着寒颤,开车滑上运河一般的超级公路。然后扭熄车首灯,扭开收音机,听钢琴敲叩多键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间,吐满腔的悲伤,悲伤。

  另一张也在密歇根湖边。那是一张帆布床,也是刘鎏为我特备的陈蕃之榻。每次去芝加哥,总是下榻城北爱凡思顿刘鎏和孙璐的公寓。他们伉俪二人,同任西北大学物理系教授。我一去,他们的书房即被我占据。刘鎏是我在西半球最熟的朋友之一。他可以毫无忌惮地讽刺我的诗,我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取笑他的物理。身为科学家的他,偏偏爱看一点什么文艺,且喜欢发表一点议论。除了我的诗,於梨华的小说也在他射程之内。等到兴尽辞穷,呵欠连连,总是已经两三点钟。躺上这张床,总是疲极而睡。有时换换口味,也睡於梨华的床——於梨华家的床。

  第八张在豪华庄。所谓豪华庄(Howard Johnsons MotorLodge),原是美国沿超级公路遍设的一家停车旅馆,以设计玲珑别致见称。我住在豪华庄,在匹茨堡城外一山顶上,俯览可及百里,宽阔整洁的税道上,日夕疾驶着来往的车辆。我也是疾驶而来的旅客啊!车尾曳着密歇根的残雪,车首指向盖提斯堡的古战场。惟一不同的,我是在七十五英里的时速下,豪兴遄飞,朗吟太白的绝句而来的。太白之诗tempo最快,在高速的逍遥游中吟之,最为快意。开了十小时的车,倦得无力看房里的电视,或是壁上挂的费宁格尔 (Lionel Feininger)的立体写意。一陷入黑甜的盆地里便酣然入梦了。梦见未来派的车轮车轮。梦见自己是一尊噬英里的怪兽,吐长长的火舌向俄亥俄的地平。梦见不可名状闪避的车祸,自己被红睛的警车追逐,警笛曳着凄厉的响尾。

  好——险!鬼哭神号的一声刹车,与死亡擦肩而过。自梦魇惊醒,庆幸自己还活着,且躺在第九张床上。床在楼上,楼在镇上,镇在古战场的中央。南北战争,已然是百年前的梦魇。这是和平的清晨,星期天的钟声,鼓着如鸽的白羽,自那边路德教堂的尖顶飞起,绕着这小镇打转,历久不下。林肯的巨灵,自古战场上,自魔鬼穴中,自四百尊铜炮与二千座石碑之间,该也正冉冉升起。当日林肯下了火车,骑一匹老马上山,在他的于思胡子和清癯的颧骨之间,发表了后来成为民主经典的盖提斯堡演说。那马鞍,现在还陈列在镇上的纪念馆中。百年后,林肯的侧面像,已上了一分铜币和五元钞票,但南部的黑人仍上不了选票。同国异命,尼格罗族仍卑屈地生活在爵士乐悲哀的旋律里。“一只蕃薯,两只蕃薯”。“跟我一样黑”。那种悲哀,在咖啡馆的酒杯里旋转旋转,令人停杯投叉,不能卒食,令人从头盖骨麻到脚后跟。所谓自由、平等、博爱。从法国大革命到现在。比起他们,五陵少年的忧郁,没有那么黑。你一直埋怨自己的破鞋,直到你看见有人断脚。

  钟声仍然在敲着和平。为谁而敲,海明威,为谁而敲?想此时,新浴的旭日自大西洋底堂堂升起,纽约港上,自由的女神凌波而立,矗几千顿的宏美和壮丽。想此时,江南的表妹们都已出嫁,该不会在采莲,采菱。巴蜀的同学们早毕业了,该不会在唱山歌,扭秧歌。母亲在黄昏的塔下。父亲在记忆的灯前。三个小女孩许已在做她们的稚梦,梦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想此时,夏菁在巍巍的落矶山顶,黄用在爱荷华的雪原,望尧旋转而旋转,在越南政变的漩涡。蒲公英的岁月,一切都吹散得如此辽远。

  想此时,你该仰卧在另一张床上,等待第一声啼,自第四个幼婴。浸你在太平洋初春的暖流里,一只膨胀到饱和的珠母,将生命分给生命。而春天毕竟是国际的运动,在西半球,在新英格兰,从且刹比克湾到波多马克河到塞斯奎汉娜的两岸,三月风,四月雨,土拨鼠从冻土里拨出了春季。放风筝的日子哪,鸟雀们来自南方,斗嘴一如开学的稚婴。鸟雀们来自风之上,云之上,越州过郡,不必纳税,只须抖一串颤音。不久春将发一声呐喊,光谱上所有的色彩都会喷洒而出。樱花和草莓,山茱萸和苜蓿,桃花绽时,原野便蒸起千朵红云,令凡高也看得眼花。沿桃蹊而行,五陵少年,该不会迷路在武陵。至少至少,我要摘一朵红云寄你,说,红是我的爱情,云是我的行迹。那种炽热的思念,隔着航空信封,隔着邮票上林肯的虬髯,你也会觉得烫手。毕竟,这已是三月了,已三月了啊。冬的白宫即将雪崩。春天的手指呵得人好痒。钟声仍在响,催人起床。人赖在第九张床上。在想,新婚的那张,在一种梦谷,在一种爱情盆地。日暖。春田。玉也生烟。而钟声仍不止。人仍在,第九张床。

  1965年3月15日,盖提斯堡学院

  给莎士比亚的一封回信

  莎士比亚先生:

  年初拜读您在斯特拉特福投邮的大札,知悉您有意来中国讲学,真是惊喜交加,感奋莫名!可是我的欣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年来为您讲学的事情,奔走于学府与官署之间,舌敝唇焦,一点也不得要领。您的全集,皇皇四十部大著,果真居则充栋,出则汗人。搬来运去,实在费事,但在某些人的眼中,分量并没有这样子重,因此屡遭退件,退稿。我真是不好意思写这封回信,不过您既已嘱咐了我,我想我还是应该把和各方接洽的前后经过,向您一一报告于后。

  首先,我要说明,我们这儿的文化机构,虽然也在提倡所谓文艺,事实上心里是更重视科学的。举个例,我们这儿的文学教授们,只有在“长期发展科学”的名义下,才能申请到文学研究的津贴;好像雕虫末技的文学,要沾上科学之光,才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您不是研究太空或电子的科学家,因此这儿对您的申请,坦白地说,并不那样感到兴趣。我们是一个讲究学历和资格的民族:在科举的时代,讲究的是进士,在科学的时代,讲究的是博士。所以当那些审查委员们在“学历”一栏下,发现您只有中学程度,在“通晓语文”一栏中,只见您“拉丁文稍解,希腊文不通”的时候,他们就面有难色了。也真是的,您的学历表也未免太寒伧了一点;要是您当日也曾去牛津或者剑桥什么的注上一册,情形就不同了。当时我还为您一再辩护,说您虽然没上过大学,全世界还没有一家大学敢说不开您一课。那些审查委员听了我的话,毫不动容,连眉毛也不抬一根,只说:“那不相干。我们只照规章办事。既然缴不出文凭,就免谈了。”

  后来我灵机一动,想到您的作品,就把您的四十部大著,一股脑儿缴了上去。隔了好久,又给一股脑儿退了回来,理由是“不获通过”。我立刻打了一个电话去,发现那些审查委员还没散会,便亲自赶去那官署向他们请教。

  “尊友莎君的呈件不合规定。”一个老头子答道。

  “哦——为什么呢?”

  “他没有著作。”

  “莎士比亚没有著作?”我几乎跳了起来,“他的诗和剧本不算著作吗?”

  “诗,剧本,散文,小说,都不合规定。我们要的是‘学术著作’。”(他把“学术”两字特别加强,但因为他的乡音很重,听起来像在说“瞎说猪炸”。)

  “瞎说猪炸?什么是——”

  “正正经经的论文。譬如说,名著的批评,研究,考证等等,才算是瞎说猪炸。”

  “您老人家能举个例吗?”我异常谦恭地说。

  他也不回答我,只管去卷宗堆里搜寻,好一会才从一个卷宗里抽出一沓表格来。“哪,像这些。哈姆雷特的心理分析,论哈姆雷特的悲剧精神,从弗洛伊德的观点论哈姆雷特和他母亲的关系,哈姆雷特著作年月考,Thou和You在哈姆雷特中的用法,哈姆雷特史无其人说……”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假如莎士比亚写一篇十万字的论文,叫哈姆雷特脚有鸡眼考……”

  “那我们就可以考虑考虑了。”他说。

  “可是,说了半天,哈姆雷特就是莎士比亚的作品呀。与其让莎士比亚去论哈姆雷特的鸡眼,为什么不能让他干脆缴上哈姆雷特原书呢?”

  “那怎么行?哈姆雷特是一本无根无据的创作,作不得数的。哈姆雷特脚有鸡眼考就有根有据了,根据的就是哈姆雷特。有根据,有来历,才是瞎说猪炸。”

  显然,您要来我们这儿讲学的事情,无论是在学历上和著作上,都不能通过的。在“曾获何种荣誉”一栏里,我也没有办法为您填上什么。您那个时候还没有诺贝尔、普利策、巴林根等等奖金,也不时兴颁赠什么荣誉博士学位。您的外文起码得很,根本不可能去国外讲学,或者出席国际笔会之类的大场面。桂冠呢,您那时候倒是有的,可惜您无缘一戴。

  对了,说到奖金,我也曾为您申请过的,不过,您千万不要见怪,我在这方面的企图也不成功。有一个奖金委员会的理由是:“主题暧昧,意识模糊”。另一个委员会的评语是:“主题不够积极性,没有表现人性的光明面”。还有一个评审会的意见,也大同小异,不外是说您的作品“缺乏时代意识,没有现实感;又太浪漫,不合古典的三一律”等等。我想,他们的批评,在他们自己看来,也是诚恳的。例如,有一位文学批评的权威,就指责您不该在李尔王中让那些不孝的女儿反叛父亲,又说哈姆雷特王子不够积极和坚决,同时剧终忠奸双方玉石俱毁,也显得用意含混,不足为训。还有人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殉情未免过分夸张爱情,对青少年们恐怕会产生不良的影响。至于那卷十四行集,也有人说它太消极,而且有浓厚的个人主义的色彩云云。

  至于大作在此间报纸副刊或杂志上发表,机会恐怕也不太多。我们的编辑先生所欢迎的,还是以武侠、黑幕,或者女作家们每一张稿纸洒一瓶香水的“长篇哀艳悱恻奇情悲剧小说”为主。我想,您来这儿讲学的事,十有九成是吹了。没有把您的嘱咐办妥,我感到非常的抱歉。不过我相信您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的。您所要争取的,是千古,不是目前,是全人类的崇敬,不是几伙外行的喋喋不休,对吗?凉风起自天末,还望您善自珍重。后会有期,说不定我会去西敏寺拜望您的。

  敬祝健康

  余光中拜上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四日

  我的四个假想敌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叻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因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十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十七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像毕业班的学生,已经一心向外了。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眠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地一关,再也回不去了。四个女儿,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珊珊十二岁的那年,有一次,未满九岁的佩珊忽然对来访的客人说:“喂,告诉你,我姐姐是一个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下,点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虽然蹑手蹑足,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行人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种事,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同一个人,过街时讨厌汽车,开车时却讨厌行人。现在是轮到我来开车。

  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却令我想起叶慈的一句诗:

  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一一走上前来,或迂回曲折,嗫嚅其词,或开门见山,大言不惭,总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对不起,从此领去。无形的敌人最可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内奸”接应,真是防不胜防。只怪当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使时间不能拐骗,社会也无由污染。现在她们都已大了,回不了头。我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丰满,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了。先下手为强,这件事,该乘那四个假想敌还在襁褓的时候,就予以解决的。至少美国诗人纳许(Ogden Nash,1902-1971)劝我们如此。他在一首妙诗《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说他生了女儿吉儿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有个男婴也在长大,现在虽然还浑浑噩噩,口吐白沫,却注定将来会抢走他的吉儿。于是做父亲的每次在公园里看见婴儿车中的男婴,都不由神色一变,暗暗想:“会不会是这家伙?”想着想着,他“杀机陡萌”

  (My dream, I fear, are infanticidle),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别针,朝他的爽身粉里撒胡椒粉,把盐撒进他的奶瓶,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再扔头优游的鳄鱼到他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逼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去,去娶别人的女儿。足见诗人以未来的女婿为假想敌,早已有了前例。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采取非常措施,像纳许诗中所说的那样,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书上常见的话,已经是“寇入深矣!”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以前的海报和剪报之类,还是披头,拜丝,大卫·凯西弟的形象,现在纷纷都换上男友了。至少,滩头阵地已经被入侵的军队占领了去,这一仗是必败的了。记得我们小时,这一类的照片仍被列为机密要件,不是藏在枕头套里,贴着梦境,便是夹在书堆深处,偶尔翻出来神往一番,哪有这么二十四小时眼前供奉的?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入侵厦门街余宅的,已经不可考了。只记得六年前迁港之后,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的少年来接手。至于交战的细节,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我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那些粤音平上去入,有九声之多,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现在我带幼珊回了厦门街,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挡,我在这头,只要留意台湾健儿,任务就轻松多了。

  信箱被袭,只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其实我宁可多情的少年勤写情书,那样至少可以练习作文,不致在视听教育的时代荒废了中文。可怕的还是电话中弹,那一串串警告的铃声,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腹地,默片变成了身历声,假想敌在实弹射击了。更可怕的,却是假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军事演习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喃细语,嗫嚅密谈,即使脉脉相对的时候,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窒得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这时几个姐妹早已回避得远远的了,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平时鸭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谁晓得宝贝女儿现在是十八变中的第几变呢?)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随眼前这自负的小子。

  当然,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个假想敌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懊悔不已。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真的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存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共享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么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

  袁枚写诗,把生女儿说成“情疑中副车”,这书袋掉得很有意思,却也流露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照袁枚的说法,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命中率够高的了。余宅的四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在假想敌环伺之下,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晌,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窜改,包括韦固,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间?何况终身大事,神秘莫测,事先无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算交给二十一世纪的电脑,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来。倒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做‘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并不轻松。”

  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令人烦恼。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该怎么办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还没有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槛。

  现在当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肯罢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怎么就嫁给南蛮!’后来娘家发现,除了言语不通之外,这位闽南姑爷并无可疑之处。这几年,广东男孩锲而不舍,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一天闽粤结成了秦晋,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巴结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他的。至于其他各省,从黑龙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儿不嫌他,我自然也欢迎。”

  “那么学识呢?”

  “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延吾孙!”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轮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女儿自己会注意,怎么会要我来操心?”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

  一九八〇年九月于台北

  我的四个假想敌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考入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

  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

  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我再揉眼时,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地一关,再也回不去了。

  冥冥之中,我感到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

  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现出原形,走上前来,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从此领去。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入侵厦门街余宅的,已经不可考了。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于是假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

  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喃细语。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平时鸭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随眼前这自负的小子。

  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余宅的四个小女孩在假想敌环伺之下,已变成了四个小妇人。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晌,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篡改,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间?倒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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