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们的散文
一
补锅匠
我没有查过补锅匠这种人的脚步是否都流浪过中国的农村,我不曾想过补锅这种职业追朔渊源师承何处?我不记得补锅这种职业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农村销声匿迹的,记得早年在乡间,修补铁质生活用具主要依赖于一类人:补锅匠。
补锅匠是一种形式比较自由的谋生职业,不受任何企业和规章制度的约束。随脚停下,拔腿即走。农村以前的生活条件不好,填饱肚子都成问题,更何况是添置新的东西,解决温饱当然少不了要用锅具做饭炒菜,家家户户都有几口大火,黄泥塑造的圆形炉火造来家用,火口边上圈成的一盘,盘上造出三四个凸出来的山丘形小包,用来支撑家用铁制用具。几块石头或者敞口长砖随意堆砌围成一个的一个大型火炉用来煮熟牲口的食物,或者家里有红白事时临时搭建一个,用到的锅具就比较大了。而在当时一口铁制或铝制的锅具比较昂贵,农村人又比较恋旧,东西坏了舍不得扔,漏油漏水缝缝补补总是还能凑合着用,这就用得着补锅匠了。补锅匠要有很好的技术,因为客户都是一些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只要你补的锅能装水能装油而且长时期不会漏掉,下次锅坏了还找你修补,这种靠手艺活为生的职业赚的就是回头客。也有一些补锅匠只是无意间路过一处没有预先查阅好的村落,顺便做一下生意而已,所以他们还要有一副强健的体魄,背得动沉甸甸的新旧锅底、自制胶水、干粮、补锅器材在山水之间走动。
细想起来,补锅真是一门苦差事,听他们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从家里出发,一直沿着周边的农村向外流浪,行走时还得时时提防强盗和野狗。城市里需要补锅的客户一般很少,锅用坏了直接换一个,补来补去的反而麻烦,补出来的也不太好看。补锅匠的生意不大,却是很费脚力,他们出发之前把要用的工具,新锅底,特制胶水按照一定的规则全部放在背篓或者麻袋里,随身带上炒饼,砂锅炒过的玉米花,便开始走街串巷的旅程。
他们宣传的方式比较独特,用不着喇叭,每到一个地方,都是直接用一把铁制的小锤子敲打破的锅底,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破锅底,每次打出来的声音和节奏都差不多,人未至,声先到,村民们听到这种声响,就知道补锅的来了。他们的穿着很是奇特,全身上下身着一款深色的旧式掌柜的连衣服,面前围着一个颜色更深的围裙,应该是比较耐脏,袖口周围都是黑色的烟灰和褶皱的油,一般是单人出行,生意比较好的时候,后面跟着他的老婆。
补锅匠为困苦的村民们效力,自己却是最困苦的一群人,走村串巷。到一个村庄,他们喜欢选择一家比较大的堂屋前坐下,补锅的主人家搬出一条四角小木凳子,补锅匠坐在上面,两腿夹住立起来的铁托,铁托上面磨得铮亮,周围的人家只要有漏水的锅都会翻箱倒柜找出来围补锅匠成一圈站着,老人和小孩们最喜欢过来凑热闹,这种技术活一朝一夕偷师学艺是学不来的。补锅匠坐下以后,旁人递上来一个需要修补的锅,补锅匠先看看破的锅,然后和村民商量需要的锅底的厚薄程度和使用材料,顺便估计一个价格,如果村民觉得合适,补锅匠就从麻袋里面挑选适合的锅底比对,选好以后,再用大剪子把坏锅锅底剪下一个圆,剪下来的旧锅底直接放在另一个麻袋里面。
比对好尺寸以后,便掏出身上的小铁锤在剪掉锅底的边缘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再把新的锅底边缘敲打好,直到看起来两处的边缘大体相互耦合,在新锅底边缘上面涂上一层补锅胶,放在旧锅上盖住原来的圆洞,再用锤子敲打两处多余的边缘,不到几分钟的功夫,破锅就补好了,补锅匠把锅交给村民检验一下,村民先站在阳光底下或者是灯光下面,到处寻找还有没有漏光的沙眼,银铮铮明晃晃的新锅底反射出来的光映在补锅匠的面容上,滋生出一些自信的笑容。待到村民拿着补好的锅回去盛水等上个两三分钟没有水滴漏下的话,就算是完成了一项满意的补锅作品了。
旁边站着围观的人看着前面的满意作品觉得可以,就迅速跑回家去把家里的坏的锅具拿来补好。有的锅具漏洞太大太多必须裁掉旧锅底换上新锅底才能使用,有的只是渗水或者漏洞很少就只需涂点补锅胶和粘一点薄薄锡片就可以了。
农村人很是奇怪,平时大家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似没有多大联系的样子,不过,只要外地来了什么新奇的外人或者是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便能在不到几分钟时间聚集一群人,全村上下能走动的人都会过来看看,一是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二是如果觉得这些外地人聊得来,便会发挥他们热情好客的本性邀请他们到家里坐坐。补锅匠也不例外,有时候兜里的干粮冰凉了或者吃完了,主人家都会邀请他们一起吃饭,走的时候还会送给他们一些。
没有补锅匠,好多农村孩子的童年生活就会少了一种作为看客的乐趣,在很长的时间中,补锅匠是缝补农村生活和衔接时代的重要纽带。
二
磨刀匠
很难相信喧嚣的小城市和安静的乡村里会逐放出一块可以供他们活动的天地,让他们孤零零地游走在其中,几年的穿梭,整整一条街或者是一个村庄的人都认识他们,厨房里的碰撞声和圈里的牲畜叫声年年月月地都在等待着他们的脚步声。他们渴了的时候,向路边的人讨一口水喝,一身破旧衣裳,满脸风霜,状如乞丐,要是没有那个标志性的物体——长凳,可能你会向前施舍。从家门口出发的时候,肩上就扛着长凳,就像是扛着生活的重量一样,不舍得轻易放下。困了的时候,躲在村庄的破草屋里、农户家的堂屋面前、小城市的高楼墙角下,迷乱地回想走过的大街小巷。
反正在我的记忆里,我没有见过磨刀匠在某家人里留过宿,也从来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站在他们的身旁看见的是他们的专心磨刀,很少开口和围观的人闲聊。
他们无需招牌和随身喇叭,他们本身就是招牌,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扛着长凳,便知道那人是磨刀的职业。他们的穿着也显得比较触目,身上穿的衣服比平常人的要多一些,长长的发黄的外套外面再披上一件短坎肩,有时候戴着编制的草帽用来遮阳,有时脖子上拴着一块灰黑色的破旧毛巾。累了坐在路边便把草帽摘下煽煽风,扛着的板凳四条腿都绑上了布条,大概是冬天磨刀的时候水泥地面比较滑,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多的样子,白的衬衫穿在里面都黄了,领子上的黄色的汗渍倒是能够清晰辨别,一眼看去是瞧不出到底穿了几件的,大热天也是如此。
需要磨刀的人家,看见磨刀匠路过,招手示意,不用寒暄太久,价格不会太贵。谈好以后,磨刀匠把肩上的板凳放下,再把磨刀石固定在板凳的一端,板凳上有一个固定磨刀石的铁制器具,自己坐在另一端开始磨刀,整个过程都要平衡自己的体重和双手使出来的力,不然即使是绑了布条的板凳也会翘起来。磨刀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地用大拇指去试试刀口是否锋利和走偏,时不时地往磨刀石上面浇一些水,直到把那些刀口周围黄褐色的铁锈给磨亮了。然后再试试刀口是否被磨得均匀和锋利,满足客户的要求,才算是完成了。他们磨的刀有几种,有的只是平常家用,这种刀对刀锋没有太高的要求,有的是屠户用来剁肉劈骨的,刀锋自然要钝一些,有的是用来砍柴切草的,磨出来的刀口就不能太薄了。有的刀的缺口比较大,这种磨刀的时间就比较长,用力不能过度,要同时平衡两边,磨得太薄太厚的话都达不到客户的要求,有的需要把刀尖磨细磨薄,便于宰杀牲畜时穿肠破肚,而有的,只需要换一个刀把就行了。所以,磨刀也是一门考人的技术活,干这种活的一般不会是女人和二三十岁的小伙子。
磨刀匠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太晚,路上花费的时间也不能太多,万一晚上要是找不到免费歇脚地方的话,他们就得自己掏钱住宿,挣的钱还不够住上几晚,随身佩带的缝制的布袋里除了新的旧的菜刀,刀把等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东西,磨刀的钱都是放在衣服里面的夹层兜里。这种装束除了状如乞者以外还有一个好处,不怕被抢。
有的时候,路人喜欢围着看热闹,周围人的眼光里,有羡慕,有嫉妒,比较的多了,也有轻蔑,有嘲笑,这些眼光,是中国小城市的人们为漂泊者和谋生者们的打分。
生活水平提高了以后,磨刀匠们逐渐淡入我们的视野,很多人都看不到磨刀匠了。那条长凳,无论是在肩上还是胯下,腿依旧绑着布条。
三
杀猪匠
如果让我说出一个可以令所有农村人都可以立马回头的节日出来,我想都不用想,就能够立马说出——过年。并不是这个节日小孩子可以拿到等待很久的压岁钱,也不是因为这个节日多么铺张浪费,更不是因为这个节日能吃的多么丰盛。而它确实能有一种技能,能够把散落在外省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无数乡愁都给带回家里。农村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过年的前一个月,这一个月有很大的魔力,很多流浪于繁华都市的外出务工者都会纷纷从外地赶回来,无论车票多么难抢,无论车费多么昂贵,无论身边是否带有足够多的工资,他们站着也要站回家筹备年货,不像城里人一样,全部去超级市场和农贸市场采购,他们基本是自家做的,推豆腐,做黄粑,杀过年猪,装香肠,腌腊肉。而所有的年货中,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就是杀猪。
农村人都有一个习惯,每家每户都会养一到两头猪,一头叫过年猪,一头叫月半猪,顾名思义,就是到过年和过七月半的时候才杀的猪。他们以为屠宰市场上猪肉大多来自外地,那种猪是吃饲料长大的,生长得很快,但是猪肉不好吃,家里养的猪喂的都是自家种的粮食,养出来的猪肉放心,平时嘴馋的时候可以去市场上买三两斤,过年可马虎不得。所以,一到年底,杀猪匠的生意就会红火起来。
杀猪匠分为两种,一是专门以屠宰为生的,干的是屠户的营生,农村赶集的时候,早上宰杀一两头,砍成一块一块的,内脏单独分开,然后托运到市场上去销售,这种人的技术要求比较高;另一种是当成是一门副业,平时忙别的事情,到了年底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帮村子里的人家杀猪。杀猪不只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猪也是一门技术活,我亲眼所见过,有一位杀猪匠替人家杀猪捅了几刀以后,猪自己还跳起来跑了几圈才断气的。如果哪位杀猪匠杀的猪都是这种样子,估计杀猪的生计他也干不下去了。
年前大约十几天左右,像往常一样,主人家早早地起床,砌好大灶炉,生起火,架起能装好几担水的大铁锅,开始烧水的时候,便唤孩子去请杀猪匠,等水快要烧开的时候,杀猪匠就到了,然后便邀请周围的几个年轻力壮的大汉过来,杀猪匠用有提手的`草袋子把铁钩、砍刀、杀猪刀等带过来,一人分上一样工具。商量好分工和准备好捉猪的工具以后,几个年轻大汉开始下圈捉猪,猪也好像知道自己的生命要终结一样,在猪圈里来回跑动,只要嘴被铁钩勾住了,便跑不了,越是用力,嘴里流出来的血就越多,越是挣扎,越是难受,拿着绳子的大汉分别套上猪的前后脚。几个人勾的勾,按的按,拉的拉。把它拖到油腻的杀猪板上面,死死地扣住不让它摆动。杀猪匠熟练地亮出杀猪刀,一只手摸准猪脖子上面的某个位置。接着一只手按住猪的脖子,一只手拿着刀狠狠地刺进去,流出来的血用器皿接住,不一会儿,猪的挣扎消停了,接的血也就凝固了,这便是血豆腐,新鲜得很。接下来工作便是浇热水,刮猪毛,开膛破肚,宰杀成块,取内脏,穿肠子,腌肉块。似乎农村人的血性都用在了使劲宰杀骨头的刀把上面。
主人家为了庆祝,便就地取材用新鲜的猪肉炒几个菜,做个火锅,把刚才器皿里面的血块放进去,血豆腐要现吃才有味道,然后邀请周围人家的大人小孩过来吃一顿。杀猪匠走的时候,送一块最肥的猪肉或者五十元代为答谢。
我有一次亲身参与杀猪的行动,当杀猪匠叫我狠狠地把钩子勾住猪嘴,我看见嘴里流出来的血顺着铁钩流到我的手上,我看着那双绝望无奈的眼睛的时候,我陷入深深的反思,杀猪匠会不会也像磨刀匠,补锅匠一样在农村里消失。
我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无法做到。
四
麦糖匠
现在干这种职业的人可能已经彻底从农村和城市消失了,很多小孩甚至没有听过。麦糖匠其实是就是卖麦芽糖的人,只不过每个地方的叫法不一样,这种职业的人在我们这边普遍叫做麦糖(matang)匠。
当一群孩子正在院坝里面追逐打闹的时候,当收割归来的农妇正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当年迈的老爷爷坐在房檐下面的椅子上面抽烟杆的时候,一种清脆的金属互相敲打的声音就会打破这种环境。“叮当当,叮叮当”,最先听见的是孩子们,他们学那种敲打的声音,还编出一句歌谣,“叮当当,叮叮当,卖麦糖,麦糖咸,吃汤圆”。然后立马向屋内做饭的妈妈叫喊:“妈妈,妈妈,卖麦糖的来了。”
妈妈也听见了声音,就从厨房里面出来,叫卖麦糖的停下,隔得比较近的几户人家听到声音也走了过来,几个人围在一起,麦糖匠找一处能站着放下背篓的地方停下,转过身子揭开盖在背篓上面的塑料纸,端出一大块麦芽糖放在垫好报纸的竹簸箕上面,然后从背篓底翻出专门切麦芽糖的刀子、敲麦芽糖的小锤子和称重的杆称出来。卖麦糖的是外地人,不常来,所以要和他谈一谈价格。哪家称几斤,他就会估计切出多少块出来,切不动的,就用小锤子一块一块地敲下来。
墙下的老爷爷也会走过来看热闹,这种东西他是吃不到的,每回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就会一个人自言自语:“硬邦邦的,又嚼不动,只有你们才吃得到。”不过,麦芽糖可以烤来吃,切一两块放在火架子上面,烤软了就能吃了,但是不能烤得太过,不然就全部化在火里了。
麦芽糖的味道甜甜的,主要是用小麦和玉米制作而成的,颜色很黄,虽然很粘牙齿,嚼在嘴里全部藏两边的座牙上面,等好长时间才会化去。不过妈妈一般是不会允许孩子们吃太多的,甜食吃得太多会长蛀牙,即便是一年中麦糖匠难得来一次。
很多人都不知道麦糖匠来自哪儿,下一站要去哪里,他们也从不过问,不过从麦糖匠的着装看得出他的家里并不富裕,即使是这样麦糖的价格也不会收得太贵,所以来一次村里面的每户人家都会买上好几斤,实在遇上有的身边没有钱的,还可以从家里用等量的玉米或者是小麦来换。在一个村庄呆上一两个小时以后,继续背上安全和家人的期盼,依旧敲打着叮当当的声音消失在村尾。
我想,现在还在农村和城市继续谋生的漂泊者们,会不会以后也会逐渐被人们遗忘,然后又被老人们一代一代讲给子孙们听?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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