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大业散文
在我们家里,洗碗从来都是一件大事。
小时候在老家,家里人多,每一顿饭吃完之后,桌上总是碗碟成堆,筷子成群,一片狼藉。谁来承担收拾这零乱的残局的重任呢?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负责筹划栽秧打谷、买牛卖猪这些重大事务,成天累得都懒得张口说话,难得在饭后坐下来抽一袋烟,算是休息,顺便思考一下接下来的行动计划,自然顾不上洗碗刷筷这等生活琐碎。在我们兄弟姐妹都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母亲自然就成了家里的“洗碗大臣”。她每天总是在饭后默默地将半人高的一摞碗碟搬运到灶台上,一个一个洗刷干净,整齐地放进碗柜里,然后才去忙那些鸡零狗碎、针头线脑的琐事。后来,我们兄弟姐妹们渐渐长大了些,父母觉得我们已经有能力干一些杂务,便不能成天只吃不做,应该为他们分担一点劳累,承担一点家庭责任了,于是就给我们每人分派任务,如放牛、割草、挑水、担粪、喂鸡、看鸭之类。至于洗碗这项重要的工作究竟应该分配给谁,父母大概很是费了一番脑力的。这项工作虽说不用肩挑,也不用手扛,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但碗是很小气、易破碎的东西,在那时也是很金贵的东西,万一不小心碰烂了一个两个,到下一顿开饭时就得有人吃手抓饭了。所以,干这项工作的人,既要胆大,又要心细。分给哥哥姐姐吧,好像有点屈才了。分给弟弟妹妹吧,又实在放心不下。最后,父母终于下定决心,由排行居中的我来承担洗碗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力气不小不大,刚好适合搬碗。身材不高不矮,正好高过灶台。只要稍加培训,是个洗碗人才。
那时的碗洗起来确实不费力气。因为粮食稀缺的缘故,每一只饭碗里都找不出一点剩下的饭粒或残汤。偶有不幸掉到地上的,也早被在桌子底下等得不耐烦的猫狗鸡鸭们争抢一空了。菜碗里也根本没有什么油水,所有的菜都只是原生态的绿色蔬菜,也都只是水煮盐拌而已。所以那碗洗起来也就格外的简单,只需把它们往清水里一泡,再用一截老丝瓜肚里的网状纤维(我们称之为丝瓜布)轻轻一擦,便大功告成了,绝不用担心有油污之类的东西粘在手上或者弄脏衣服。
在母亲耐心细致地言传身教了两三次之后,我便很乐意地接受了这项任务。于是,每当饭后父亲坐在大门口静静地抽烟,母亲忙着喂猪的时候,我便学着母亲的样子,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刷筷洗碗的工作。兄弟姐妹们则喂鸡的喂鸡,放牛的放牛,割草的割草,各做各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我心里还暗自得意:你看,洗碗这活儿多轻松多干净啊,不像喂鸡,不小心就踩了一脚的鸡屎;也不像放牛,走到哪儿都能闻到一股牛粪味;更不像割草,一不留神就会割破了手指,付出血的代价。可是,到了冬天,情况就不一样了。
冬天里,阴雨绵绵,寒风刺骨。吃完饭后,兄弟姐妹们几乎无事可干,便各自抱一个灰笼,或坐或站,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洗碗。看到我的手被洗碗水泡得又红又肿,他们又会无比同情地说:“快洗吧!洗完了我给你灰笼烤烤手。”有一次,一个兄弟又在饭后闲得无聊,便站在旁边看我洗碗。看着看着,他忽然发出了笑声。大家都莫名其妙,问他笑啥。他在把自己的肚子笑疼了之后,才弯着腰指着我说:“我看到他洗碗,就想起了我那次在街上看到一个叫花子舔人家吃剩下的一盘子的样子。”兄弟姐妹们一阵哄笑:“真是不说不像,越说越像。”我气愤地把丝瓜布一扔,赌气离开了灶台。不管母亲怎样利诱,父亲怎么威逼,我都威武不屈,发誓不再洗碗。姐姐安慰我说:“其实,洗碗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听说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学生,全靠到饭店洗碗挣学费生活费呢。洗一个小时的碗能挣好几快钱,洗一天的碗比那些工人一个月还挣得多。”那意思,好像是鼓励我一定要好好练习洗碗技术,将来好到美国洗碗去。
但我终于没有能够把洗碗技术练习到能去美国的水平,只能在家里各人自洗自家碗,自然也没有能够因洗碗而挣到过一分钱。近些年来,兄弟姐妹各奔东西,在家吃饭的人越来越少,可那碗却是越来越难洗了。不是因为碗碟太多,而是因为油水过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油忽然就多了起来,什么菜籽油,色拉油,玉米油,芝麻油等等,品种繁多,种类齐全(只是没有了以前被视若珍宝的猪油,据说那东西吃了会“三高”)。即使是炒小菜,也会放一大堆的油。直到菜吃完了,碗底里还是一片汪洋。碗里的残羹剩饭也多了起来,这无疑增加了洗碗的难度。再加上现在的碗也远不是以前的碗所能相比的。以前的碗,一般都是粗瓷大碗,表面粗糙,色泽暗黄,偶有没洗干净的地方,也很难被发现。可现在的碗,全都是小巧玲珑的.细瓷碗,光洁如玉,彩绘斑斓,每一个都是精致的艺术品。这样的碗,如果不用洗涤剂细细擦洗,再用清水认真地冲刷好几遍,心里就会有一种犯罪感。
如果只是单纯的洗碗也就罢了,不多的几个碗,哪怕程序再繁杂,也是经不住几下洗的。最恼火的是洗碗之后,还要捎带收拾厨房。煮过饭后的厨房,砧板横躺,刀叉怒指,锅碗堆积,菜屑满地,不时还夹杂着肉沫和血腥,简直就是一个美军撤退后的伊拉克战场: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啊。美国人可以在伊拉克或阿富汗一阵倒腾之后,喜滋滋地端走做好的大餐,留下一个零乱的烂摊子,管他谁来洗碗。而这里却是我自家的厨房,我可不能像美国人那样潇洒地一走了之,总得有人来收拾残局。按照中国“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这似乎应该是妻子义不容辞的责任。可妻子的现代意识很强,平等思想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她说,大家都同样要上班,家务活自然也应该分担。况且我们家一不经商,二不从政,三没有犁田打耙之类的繁重的体力活,在外确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可“主”,于是我只好又干起了熟悉的老本行。可每天都洗两三次碗,简单重复,没有技术含量,干起来难免犯腻。我想起了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老师,他每天在饭后都和师母以划拳来决定由谁洗碗,便对妻子说:“不如我们来石头剪子布吧,谁输了谁洗碗。”
妻子说:“既不会做饭,又不想洗碗,就只想张口吃白饭。——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妻子其时正拿着手机刷朋友圈。她指着一个段子说:“你看,这微信上说了,饭碗得由老公洗。这叫‘公洗发财’。”
我说:“我已经洗了几十年的碗了,怎么也没见发财呢?要不,你来发这个洗碗财吧:每洗一次,我给你十块钱。”
妻子睁大了眼睛,故作惊喜状:“一次十块钱,这么多?——不稀罕!”
我又说:“我也看到过一个段子,说洗碗的女人都叫‘瓷洗太后’呢。怎么样,你也来过把‘太后’瘾?”
妻子撇撇嘴说:“太厚?我看是脸皮吧。”
五岁的儿子也在一旁帮腔说:“爸爸洗碗!”
听到儿子稚嫩的声音,我忽然来了灵感:不是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洗碗大业也应该从娃娃抓起,这样才会后继有人啊。于是便慈祥地对儿子说:“幺儿快来,爸爸陪你做洗碗的游戏。”
儿子斜躺在沙发上,只顾盯着电视里的动画片,连正眼也不瞧我,说:“我才不洗碗呢!——我长大了也不洗碗,找个新娘也不洗碗,生个娃娃也不洗碗!”
呜呼,洗碗大业,后继乏人矣!看来,我这辈子只好把碗底洗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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