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母亲散文
床上的母亲鼾声如雷,紧闭的双目镶嵌在软包似的眼袋中,平静而安详。犁耕耙熨的脸侧枕着那双筋骨嶙峋的手,一如乳气丰腴的婴儿遨游在甜甜的梦乡。单薄的身子与半蜷缩的双腿勾勒出的曲线,再加上一头银发和一对玉米棒雏形一样的小脚,怎么看也是一尊构思别致、工艺精湛的雕塑。
我没有惊动母亲,坐在床边细细端详母亲小巧玲珑的身躯,居然联想到故乡的山山岭岭、沟沟峁峁、绝壁悬崖处那一棵棵沧桑的老藤,似灰非灰,似墨非黑,皱皱巴巴的老皮包裹着僵硬扭曲的藤条。风吹日晒、雪雨冰霜的驳蚀,老藤的确老了,没有谁可以推算它们真实的藤龄,让人出乎意料的是,万物复苏的春天,老藤的某个枝桠也冷不丁要冒出几点新绿,你会惊诧,为生命的顽强,为不屈的抗争。
九十高龄的母亲,其实就是这老藤,守望着故乡属于自己的那片方寸,在过往的追忆中寻找岁月的印痕,在岁月的印痕中感受生命的图腾,在图腾的生命中诠释人生的本真。
故乡的老藤不是携老而来的,经历了从稚嫩到衰竭的漫长煎熬和折磨,母亲自然也不例外。生命那头的母亲,扭着一双小脚,从早到晚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外出打工的父母兄长料理三餐。上世纪三十年代,劳动工具的简陋,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五谷杂粮变成米变成面,就靠着人力推拉的石碾石磨。石磨有大有小,刚刚轮回过十个春秋的母亲,大碾大磨奈何不得,就只能依靠小石磨了。直径不过六七十厘米的圆形磨盘上下咬合在一起。上盘分别凿有两个大小不等的石孔,大孔漏粮,小孔嵌着一根尺把长的木棍,手握木棍旋转,原粮便粉碎成面粉。搬着小石磨把原始的玉米谷黍轧成面粉,才能着手做饭,一家七八口壮劳力的饭菜,足足抵得上现在二十来个人的饭食。母亲披星戴月的折腾,是可想而知的。
最让母亲头疼的是每年青黄不接的季节,也就是春末夏初的日子,旧年的储粮吃光了,新年的农作物还是青葱的嫩苗苗,唯一能接上茬的是刚刚挂浆的麦子。母亲得先将麦秸上的麦穗搓下来,然后上石磨磨,压成一粒一粒的碎渣,再拌上野菜或者蒸窝头,或者烧菜饼。十来岁的母亲能扛下这样艰辛的家务,需要耐力,也需要勇气和恒心。总归有一天,母亲摞担子了。这天一早,她对正要出工的外婆说:“我不给你们做饭了!”态度很坚决,声音很果断。说完撅着小嘴坐在院子里。外婆笑笑没说什么。能说什么呢?正需要关爱呵护的年龄却承担着这样的负重,可生计所迫又不得不如此。外婆还是忍痛出工了。出门后又想到干一上午活的一大家子回家吃不着现成饭菜饥累交加,多么难忍,于是藏在屋顶的角落偷偷窥视母亲,看是不是真的罢工了。幸喜的是母亲看看外婆身影消失后,又拿着麦穗开始搓了……
童年是生命中最不经过的年月,母亲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体验,我还真没问过母亲。十三岁还是不是童年?如果用母亲的人生经历作答,答案是否定的。十三岁时的母亲,因了外公的一句玩笑承诺(乞讨了大半辈子的奶奶看中了母亲这个儿媳,向外公给儿子求婚。外公开玩笑说,只要奶奶能从身上掏出十吊大洋,这门亲就定了。令人费解的是乞丐奶奶居然掏出了,母亲后来才知道,那是奶奶有一双大脚背人渡河挣的钱),便成了我母亲。尽管外公悔之莫及,但说出去的话驷马难追,母亲就这样嫁给了长她十三岁的父亲。一眼土窑洞,一间石头房,一个破瓷缸的家产,生活是可想而知的。委曲求全中成长的母亲,随遇而安是命运造就的个性,是家风熏陶的质朴,也是一个时代女人的缩影。勤快、能干、善良、贤惠,在奶奶父亲心中母亲是上苍馈赠这个家的厚礼,冷落了多少年的家终于见到了阳光,有了家的温暖与活力。
一晃三四年过去了,该走的人走了,该来的人来了。把积劳成疾的奶奶服侍送终,姐和哥先后来到这个家。家境虽然贫寒,但其乐融融。上世纪四十年代,那是个多子多福的年代,尤其是无依无靠以乞讨为生的奶奶收养的父亲,把人看得尤为重要,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宁让闹吵吵,不要静悄悄。”
时值青春期的母亲,除了料理家务,主要任务就是生儿育女。在生哥后十年时间里,母亲生了三个儿子,不幸的是都在活蹦乱跳刚省人事时夭折了。天下没有什么比失去子女让母亲痛不欲生了,母亲就这样连遭三次打击,心灵的创伤,身体的衰竭像毒蛇般蚕食着母亲的青春。这样的事在小村不能不引起父老乡亲的关注,好心的人都来劝母亲道:“你儿子瞅(克)弟弟,得揪掉那根不吉祥的睫毛,他下面的弟弟才能活下来。”这可让母亲为难了,哥那双会说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睫毛又长又密,哪一根是不祥之兆呢?
还没待母亲想出除邪的招儿,我来到了这个家。我的出现,全家人喜不自抑,之于母亲,伤口也稍稍得到抚慰。但烙印在心灵深处的伤疤不会轻易抹去的,我就是在母亲思念三个儿子的故事中成长的,虽然如同听天书,可看母亲伤感,也会跟着一起流泪。母亲是位强女人,总担心哥单枪匹马一辈子受人欺负,总想让哥有个帮手,生儿子的欲望仍旧没有破灭。
五十年末那个大跃进年代,妇女解放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和男人一样走下锅台,走向社会投入集体劳动的行列,加快*建设的步伐,促进经济的迅猛发展,早日让共产主义的美梦成真。乳毛未退的我无人照管,只得尾随母亲在农田荒山上玩耍。就在这生产运动如火如荼的特别时期,母亲怀孕了。十月怀胎在轰轰烈烈烈的劳动热潮中仿佛眨眼的工夫。
那是个秋雨绵绵的下午,肚子宛若小山的母亲,突然疼痛难忍。一同干活的婶婶大妈们一边护理母亲,一边议论纷纷,有的说:“村领导也太过分了,都生产的人了,也不准假休息。”有的说:“这王嫂也是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了还满足,都这般年龄了还生什么,这不是在成心折腾自己吗?”当大伙儿七手八脚把母亲扶回家,邻居牛婶闻讯赶来了。为邻村上下接了一辈子生的牛婶,一看就知道母亲要生了。连忙给母亲烙烙饼煮鸡蛋,意思是让母亲硬硬吃上才有力气生产。疼痛难忍的母亲,躺在宽大的炕上,那样子,真的是著名作家王剑冰笔下的古藤:“翻下来,腾挪上去,再翻下来,再腾挪上去,就像临产前的巨莽,痛苦得不知如何摆放自己的身体;又似台风中的巨浪,狂躁不安地叠起万般花样。”笔者所谓的翻下来腾挪上去应该是在山崖,在空中,而母亲则是在炕上破旧的被褥,经过大几个小时的折腾,挣扎着享受过王婶属于女人的特殊优待,在王婶的帮助下,一对龙凤胎婴儿呱呱坠地了。母亲无疑是收获的欣喜。
出人意料的是来人世仅一天多时间,两个孩子先后又去了。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讨母亲开心的一面之交,也许母亲不会有太多的伤感,然而十月怀胎风里来雨里去的艰辛,也着实让母亲惋惜。从此,母亲的身体不再像先前那样壮实,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支撑着料理家务养育儿女。母亲就是母亲,身体的衰竭没有影响产后的奶水,缘于滞流导致经络不通,剧烈的疼痛对此时的母亲简直就是伤口撒盐。母亲只好央求早已不是哺乳年龄的我重新开始哺乳。不知是我已忘记了奶水的味道还是乳汁变味,吮吸在口中又咸又涩,吸了吐吐了吸,经络疏通了,奶水也香甜了,我又重获哺乳的幸福。
没多久,经邻居杨阿姨的'死缠硬磨,母亲接收了一个出生四十天因缺奶水生命垂危的女婴。奶妹的出现,母亲似乎精神了也硬朗了,生活的激情也不再沉寂郁闷了,家也因了母亲的阳光有了生机活力。唯独沮丧不乐的是我,本来属于我的奶水给了奶妹,心里满满的抱怨。母亲为平衡我的心态,苦口婆心不知给我说了多少好话。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奶妹一天天好起来了,墙皮般的小脸变得红润光泽,与鸡爪没两样的小手也变得白白胖胖,上面还缀着四个小肉窝。我们兄妹三人,争着抢着抱奶妹,可母亲谁都不让碰。享受着胜似亲生的母爱,一周岁多的奶妹健康、聪慧、天真可爱,甜甜的小嘴把母亲哄得乐呵呵的。
正当一家人沉浸在天伦之美的幸福中,奶妹的父母担心孩子和他们分生,两周生日刚过,就来接奶妹回家了。那天的情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奶妹的父母拿着一包糖果哄奶妹去玩,奶妹哭喊着抱着母亲不放,最终还是硬生生让父亲抱走了,空落落的母亲,空落落的家,好多天母亲只顾抹眼泪懒得做事,嘴里不停地唠叨:“孩子回去习惯不习惯,挨不挨打骂,想不想奶……”她几次想去看望,又怕孩子见她放不下跟着回来惹麻烦,还是未成行。日子拌着泪水一天天熬着,是善良感动了上苍?还是母爱感动了上苍?两个春秋的轮转,小妹来了,母亲的生活阳光了,家的感觉还原了。
故乡流传的一句话是“有了苗儿不愁长”。姐和哥转眼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觉得单靠一眼土窑洞一间小房子有碍于儿女婚姻的质量,便拿定主意换一套宅院。六十年代中期,父亲每月的工资仅六十多元,有时加班替班,也只能开八十多元。除了自己的日常消耗,每月交母亲四十元或者六十元。当时母亲看好的一套三眼石头窑洞的宅舍,卖价就是一千多。
为了积攒这对母亲来说就是天文数字的家款,母亲每年都要养一大群鸡,把蛋换了钱解决日常生活中的费用,父亲的工资全部放起来。两年多的时间,买家钱攒够了,母亲拿出钱和父亲商量,父亲惊喜万分,但那激动欣喜的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与深思,更多的是感激疼爱,因为父亲从一叠一叠的钞票中窥视到了母亲勤劳、坚强、疲惫的身影。乔迁新居,哥成家了,美满的婚姻美满的生活,两个侄儿沐喜而降,看把母亲父亲高兴的,其实,三侄儿也在悄悄地走来。
就在这喜事连连、人兴鼎旺的时刻,父亲却撒手人寰了。属于家的天塌了,连同精神支柱和经济支柱。坚强的母亲把悲痛深深埋藏在心底,又开始为三个孙子的住宅考虑。已不再年轻的母亲学着养猪了,从单养到群养,割猪草,煮猪食,再到无数次地提食提水,母亲到底付出了多少,全家人知道,左邻右舍知道,头上的蓝天知道,一头头肥猪知道。在母亲的帮衬下,紧挨旧宅又新建了三眼窑洞。阔绰敞亮的屋子,阔绰光滑的院落,小村人赞不绝口、羡慕不已,
跨入新世纪,成家立业的三个侄儿相继在繁华的都市买了家,八十多岁的母亲观念也随之改变,把身心全放在了五谷杂粮蔬菜上。就为了让我们这些城里人吃出健康,吃出新鲜,吃出故乡的味道。如今九十有二的母亲,腿脚不如以前灵便了,就在大门院落的菜园做文章。一年四季歌,有母亲的纯绿色蔬菜相伴,那份别样的美感不是常人能体会到的。
或许是自己不再年轻吧,心总在老藤和母亲间徜徉,进而让你分辨不出藤是母亲?母亲是藤?谁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敬畏老藤,敬畏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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