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婶散文
夕阳西下,旺叔推着他的轮椅,看着一个娃娃嘻嘻地笑着,脸上的肌肉颤动着,脸涨得通红,眼睛里要流出泪来。那娃娃看一眼旺叔,越发哇哇大哭。云婶有点生气了,说:“你不笑,行不行?”旺叔使劲地点点头,可脸上的笑却没有刹住。而是越发笑的厉害了。浑身的肌肉都在颤动。轮椅也在水泥路面上擦出刺耳响亮的嘎嘎声。旺叔在努力克制自己,可越是这样,越无法掌控自己。那个娃娃也是奇了,越是害怕也是越想再看。每看一次便加大哭声一次。旺叔的脸涨得通红,近乎发紫。眼里的泪水,口里的涎水一起流了下来。昔日英俊的面庞已经有点扭曲,额上的青筋暴起。看得出,旺叔很想控制住自己,可是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云婶的脸色有点沉。周围的人和着旺叔的笑发出不同的笑声。清脆的,沉闷的,爽朗的,稚嫩的,与那个娃娃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响成一片。远处的小狗听见,也加入进来。一霎时,各种笑声,孩子的哭声,犬吠声,都在这个乡村的小广场上响起。旺叔看着大家,流泪了,虽然看起来,他还在嘻嘻嘻地笑着。云婶的脸色更沉了。她一边生气地说,死老汉呀,你要吓着丫孩孩呀。一边拖拽着旺叔往家里去了。
云婶是我的邻居,身材微胖,花白的头发,两只眼睛又圆又大,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的骨头里。云婶一说话,眼睛就睁的更大,别人说,看丫云婶的眼睛,銮铃似的。云婶便爽朗地笑起来,唉,我也不想要这样的大眼睛,吓人叻。云婶开朗,外人看到的云婶,永远是笑眯眯的,但内心的痛。云婶从不说。
云婶嫁到我们村,才十八岁。实际上,云婶是从马路的东边嫁到马路的西边。娘家和婆家相距不到五百米。云婶说:当年公公对母亲说,把你家秀云嫁给我家二小哇。云婶母亲回答,行哇,近近的,只要俺闺女愿意就行。云婶的母亲问云婶,你看兀个(那个)二小怎尼说了?云婶那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在村里看的戏,如果同意了,戏文里的女的常说的是:单凭父母做主。不同意了,便是说,女儿还小,还想在家奉养父母。云婶想想,告诉母亲:娘觉得行,我就行。于是,云婶便嫁到了马路对面的二小家,也就是我们叫旺叔的国旺家。国旺是官名,二小是小名,但村里人只有填表或做什么大事情时才用到官名,其余只是叫小名。尽管村里的二小不下十几个,可有人问,二小呢?被问得一定会反问,那个二小,自然是公社二小呀。于是,国旺的名字变成了“公社二小”。那时,二小在公社也算个小职员。公社的人就是公家人,吃供应粮的。云婶心里相当满意。二小有体面的工作,人长得浓眉大眼,又温和。云婶在人们的面前也很高兴。
云婶成了二小家,秀云这个名字渐渐地被人忘了。尽管是嫁到了一个村子里,可人们一见面打招呼就是“二小家,吃了饭了”,“二小家,去哪呀?”,秀云,只有她的娘家人和同龄的姐妹才叫。秀云,连她自己也快忘了这个名字了。
云婶嫁过来,肯吃苦,能干,那时候刚刚包产到户,旺叔不在家,云婶忙完家里忙地里。耕地,耙地,甚至摇耧种谷,云婶什么都会。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了。涂脂抹粉,从来省略了,脸上最多的是黄土沫沫。常年的地里劳作,人更加壮实一些。云婶的`一双儿女上学了,家里要过体面的生活,就得更加勤劳。她又养上了猪。那年,云婶披红挂花,在公社,后来的乡政府受到了表扬和嘉奖。她可是十里八村唯一的一个“万元户”呢。正当好日子来临的时候,婆婆瘫痪了,半身不遂。
婆婆跟前有六个儿女,可婆婆瘫痪在床上的时候,其他的子女都远远地躲开了。偶尔来探望探望便找各种理由走了。云婶和婆婆住在一个院子里,别人可以走,云婶不能走。婆婆躺在床上,行动不便,饭量不减。每顿可以吃两大碗。若不合口味,婆婆就大喊:“快来看呀,丫二小家吃的煮饺的,我吃的抿圪斗。”云婶赶紧进去说,娘,咱明天吃饺的。婆婆不情愿答应着说:外了,明天就吃饺的。其实,只有婆婆一个人能吃到饺子,秀云忙,哪里有功夫捏饺子,自己和孩子可真真是抿圪斗。云婶得哄着婆婆,否则婆婆会要云婶好看。给云婶找麻烦。婆婆吃的多,大小便是个麻烦事。婆婆后来头脑也不大清楚了。糊涂了,痴呆了。婆婆清醒时会喊:二小家,快给我个盆盆。有时候,婆婆心里不太清楚,便会大便在床上,然后随手抓上什么就用什么把大便包上,扔到能扔到的地方。云婶也不敢说什么,一说,婆婆就大哭。那是惊天动地的,又唱又念的。如果招来别人,婆婆便更加带劲。云婶只有在婆婆看起来清醒的时候和婆婆说,娘呀,你要做甚,可得叫我了啊。婆婆答应了。可实际上,这嘱咐不大管用。婆婆自己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云婶上有妯娌,下有小姑。没有人愿意替换云婶照顾婆婆。白天云婶既要照顾婆婆,还要抽空去寻猪草。云婶安顿好婆婆,像风一样出去,或者摘些猪郎朗(田旋花)叶,刺蓟,或者上树捋些杏叶,可时间不能太久,怕婆婆寻她,叫她。云婶有时候对旺叔说,咱自打上了岗,怎尼也下不了岗了呀。旺叔说,好人有好报。你看咱孩子们都考的好大学。这在十里八村可是独一份啊。云婶说,那倒是。旺叔便说,等我退休了,好好伺候你,好好补偿你。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难以预料,人常说,杀人放火平安过,烧香拜佛灾祸多。云婶就摊上了这样的事。云婶那么好的人,在刚刚送走婆婆的第二年,旺叔也倒下了。旺叔突发脑梗,失语了。
那年,云婶才四十出头。旺叔有一天突然跌倒了。跌倒后的旺叔被送到乡里的医院,乡里的医生看了看说,怕是脑梗了。赶紧送到县城,已经有点迟了。旺叔从此不会说话了。走路也不如学步的娃娃。云婶哭了。自己没有做过一件亏心的事,可为啥摊上的都是这事情呢?本来,孩子们大了,婆婆也去了,该好活几天了。可偏偏旺叔倒下了。旺叔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了,偶尔支吾一些含混不清的语句,只有云婶能听懂。凡事需要交流的时候,旺叔用“点头”“摇头”来表达,有时候旺叔也会把想法写出来,但那字,也只有云婶一个人认识。旺叔这一倒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云婶由一个精明强干的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婆婆。虽然结实,粗壮,但毕竟上了岁数。云婶真真正正地老了,走路也喘粗气了。
云婶老了,旺叔也老了。云婶在伺候婆婆和丈夫的岁月里消尽了颜色。没有了年轻时的神采。每天小跑步似的,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日子。孩子们成家了,又带回来孙子,外孙。云婶一边伺候不能言语,行动不便的丈夫,一边还要照看小孙孙。日子平平淡淡却又有滋有味。
旺叔每天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锻炼。除了刮风下雨,下雪天,旺叔一定会去门口的小广场走走。说是走,实际是推着轮椅挪步。多数时候,旺叔坐在轮椅上。夏天在屋檐下或大树下乘凉,冬天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晒太阳。日子过得不温不火。旺叔似乎从不发愁,也从不动怒。脸上的表情始终如一,那就是挂在脸上的永远的笑容。但这笑有时令人发怵,这笑无法控制。旺叔在外面会碰到小孩儿,有时候,大人说,跟爷爷说说话,叫爷爷。旺叔心里高兴,点点头,便想微笑。可一笑起来,真真难以刹住,直到吓哭了孩子,旺叔还是笑。云婶看到,几乎总是说,死老汉,又吓人呀,快回哇。然后,旺叔一步步地推着轮椅慢腾腾地和云婶走了。有一次,旺叔出门时不知怎么摔倒了,从门口的那台阶上栽了下去。巨大的轮椅撞击地面的响声惊动了屋子里的云婶。云婶忙不迭地出来,想把旺叔拖起来。可旺叔竟然像千斤巨石,云婶无论怎样都拖不起旺叔来。旺叔在地上挣扎着,云婶在旁边使劲地拖拽着,轮椅和旺叔纠缠在一起,旺叔的身子无法从轮椅上挪开。孩子们都有事走了,云婶在院子里大喊:快来人呀,快来人呀,老汉的跌倒了呀。邻居听见过来,看到满头大汗的云婶,也看到满脸通红,要强撑着起来的旺叔,赶紧和云婶一起把旺叔拽起来了。云婶说:他要是一下也不能动了,我可就上良心呀。给他少吃些,省的我拖不动他,就叫他饿着哇。可是,谁信呢,婆婆卧床十年,不是云婶照顾的好好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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