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父亲散文
俺最近一次和父亲见面,是在今年八月底的北京。俺去北京送儿子上大学,父亲则从老家来到北京的二弟家,专程来看望俺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大孙子。二弟在北京开了一家公司,事情比较多,母亲就一直在北京给二弟帮忙,帮二弟处理一些日常的屑事。因为父亲舍不得俺们老家的那八亩多土地,虽然已年过七十,还是不肯放下手中的农活,一直都独自留守在老家。
儿子的大学规定是八月三十日报到,俺带着儿子二十七日就到了北京。父亲呢,早就提前一个月赶到了北京。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哎,他这个当爷爷的,想大孙子想得魂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心思呆在老家呀,这不是,老头子提前一个月早早来到北京,等着见他大孙子啦。母亲也不用说父亲,母亲也是一直催我们早点把儿子送到北京来,趁开学前,和大孙子多呆一段时间。哎,骨肉之情,天下同心。
父亲虽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都生活在农村,但父亲不仅识文断字,还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在俺们老家一带的农村里是绝无仅有的。父亲也曾见过大世面,他十六岁就离开家乡,响应国家的号召,参加了大西北的铁路建设,一干就是整整三年。当年俺考大学时,骗父亲俺报了兰州大学,父亲听后脸上阴云密布,不断地说,大西北太荒凉了,大西北太荒凉了。可是,大西北给父亲留下了多么深的记忆。前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父亲还给俺看了当年他在建筑队的工作证,叫俺有时间去问一下俺在民政局工作的同学,象他这样在六十年代参加过铁路建设的人,现在国家会不会给发点补贴。
其实,父亲的心里也有梦想,但由于沉重的家庭负担,一直没有给他实现的机会,让他那些曾经五彩斑斓的梦,早就烟消云散了。父亲兄弟四个,他排名老大,是爷爷家中不可或缺干农活的壮劳力;父亲结婚后,俺们小时,就供俺们三兄弟读书、上学;等俺们稍微长大一点,就开始担负起一直照顾爷爷、奶奶、姥爷、姥娘四位老人的重担。父亲是一名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就是倾尽所有,也不想让老人们受一点的委曲。然而在那时,俺家的所有收入,都是靠父母从地里挣来的,收入确实十分有限。虽然父母和黄土地里拼了一辈子的命,却一直没有改变我们家紧紧巴巴的日子,更不要说实现什么理想了。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爷爷从一九七六年开始就得了半身不遂,经父母全力抢救,虽然活了下来,但是爷爷右胳膊和右腿从此行动不便,一直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在我们老家,得了半身不遂的人,一般不出半年,人就会没了。就算家人尽心尽力照顾,最多也不过再活个五年光景。而俺的父母和叔叔婶婶们,竟然一口气把爷爷照顾了二十八年,一直让爷爷活到了八十四岁。其中滋味,只有俺的父母知了。到了最后,俺村里的医生对父亲说,俺说大兄弟,不是俺的药力不行了,是俺叔他老人家的身体实在没有一点吸收功能了,咱都尽了人事,只能听天命了。
父亲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是俺们家人心中一面遮风挡雨的墙,一座支撑地乾坤的山。记得那是一九九六年春天,俺刚刚参加工作不久,一直身体健壮的舅舅突然得了重病。当时,俺家也没有什么积蓄,母亲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全家顿时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父亲站了出来,把俺们家唯一耕地的牛牵到集市上卖掉,把钱全部亲手交给了姥娘,给舅舅看病。虽然父母尽了全力,但是苦命的舅舅最后还是在这年春天不幸病逝了。后来,姥娘在生前经常对俺说,孩子呀,当时多亏了你父亲哎,你父亲对俺说,娘,有我在,您老就不用担心,凡事由我来想办法。可是,一向好强的父亲却从来没有给俺说过当年抢救舅舅的情况。
曾沉重的家庭负担,将父亲本来挺直的腰也过早地弯了。其实,父亲也有自己的爱好和特长,只是一直没有给他施展的机会。父亲的农民身份,根本就没有给他一个表现自己的平台。父亲天生喜欢乐器,尤其喜欢笛子和二胡,无师自通,几乎都达到了专业水平。经在俺们县里的笛子比赛中拿过第一名。县里本来想把父亲调入县里工作,爷爷一听就急眼了,对人家说,俺家老大一起,俺们家老得老,小得小,谁给俺家挣工分呀。俺小时候,根本就没有听过父亲吹过笛子,拉过二胡。直到近几年,俺才发现,从来没有学过音乐的父亲,竟然能够熟练识得五线谱,不能不让人暗自佩服。
前几年回老家时,俺给父亲买了一把笛子,是红木做的。开始时,父亲说什么也不肯接收,还一个劲地埋怨俺花了这么多的钱,非叫我退回去,给他随便买一个便宜的就行了。俺骗父亲说,这个笛子不贵,也就是一般的笛子。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说服了父亲。父亲接过笛子后,看了一遍又一遍,摸了一次又一次,爱不释手,天天在手里摆弄。有一次,父亲竟然悄悄地对俺说,老大呀,这把笛子太好了,爹识货,知道这把笛子的价钱,俺跟你商量一件事,等俺百年之后,你可得答应俺,就让俺把这把笛子带走吧,这一辈子俺可最喜欢这把笛子了。父亲说得十分真诚,听得俺鼻子直发酸,眼泪好悬没有掉下来。
父亲清贫了一辈子,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没有半点不良嗜好,平时生活也过得也特别清苦。吃的都是自家地里种的五谷杂粮,舍不得花一分钱,平时几乎不吃肉,就是喜欢吃青菜。父亲说,吃肉有什么好,青菜才是最健康的食品,如果吃肉多了,肯定会得上一堆病,还是吃青菜好呀。母亲经常对俺们兄弟说,你们这些孩子有福,摊上了这么一位好父亲,吃个鸡蛋就算过年了,钱只要到了你们父亲手里,就象放进保险柜一样,哎,他天生就是一个搂钱的耙子,存钱的匣子,想花一分钱都难,钱就象别在了你父亲的肋头骨上一样。
虽然父亲也比较疼爱俺,但是俺从小与父亲的关系就不太融洽,总感觉和父亲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墙。俺从心里不太喜欢脾气暴燥的父亲,动不动喜欢批评人,有时甚至还会动手打人。小时候,俺的小屁股可是没少挨俺爹揍的。于是,有了什么话,俺就喜欢跟俺娘说。与总是和风细雨的母亲相比,父亲在俺心中的地位,是绝对不同的。为此,俺们父子也曾闹过好多次的矛盾。俺曾经和父亲赌过的最大的一口气,就是好久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父亲有好几次都说,俺不和他说话,他的心里不好受。可俺却觉得无所谓,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后来,可能父亲也意识到了什么,自俺大学毕业后,父亲和俺说话的口气也渐渐不同往日了,变得越来越温和,越来越客气,简直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有时,父亲想和俺商量点什么,经常都会通过母亲给俺过过话。有一次,俺在老家和父母一起聊天时,母亲笑着说,你瞧你爹,有时想跟你说个话,还叫俺来当通信兵,俺可说了,往后有什么话,就直接给你家老大说,俺可不想当这个通信兵啦。母亲说完,俺看到父亲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一直红到了脖根,估计父亲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当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俺也慢慢地理解了父亲的难处和苦衷。生活的重压、清贫的生活、崇高的理想、冷酷的现实,使俺那个天份极高、心气甚旺的父亲压力倍增,纠结倍添。情郁于中,必然要发乎于外,于是在日常生活中的琐屑之事,经常会触他雷霆之怒。而俺做为他长子,自然就不可避免地要遭秧了,时不时地受到莫名的敲打。而这些年的不见,生活的好转,终于使父亲也慢慢忘了俺的.不好,只顾惦记着俺的好,只顾惦记着俺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大孙子了。
俺到二弟家时,父亲正领着专门从深圳赶过来的三弟在路边等着俺。等一看到俺,父亲就疾步向前,哈哈哈地笑着,一把就紧紧攥住了俺儿子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松开,一直把俺们拉进了二弟的家。母亲笑着说,你父亲老了,老了,却变成了小孩子,人家昨天就开始在马路边等你们了。父亲听了,只顾笑着在一边不停地搓着手,说,这不是应该的嘛,这不是应该的嘛,不然孩子们又不识路,哪知道怎么走呀。这次见面后,俺发现父亲真的老了。虽然父亲气色尚可,可是前年还没有全白的头发,现在已成了雪白一片了。
这些年来,俺们三个兄弟分别地处北京、深圳和海口,算起来,兄弟三人已有十几年没有聚在一起了。平时,只是兄弟中的两个说不清在哪见面。这次,俺们兄弟三个也借这个机会,终于在北京和父母团聚了。当俺们一大家子团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时,俺感好象时光真的倒流了,这种温馨使俺感觉就象小时候在西吕津老家一样开心。平时很喜欢说话的父亲话也少了,只是笑眯眯地听我们兄弟们说话,偶而才会插上一句,叫俺们兄弟在外边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
俺还发现,父亲真的变了,他竟然帮着母亲做起饭来。要知道,父亲是不会做饭的,在老家时绝对是一个甩手掌柜的,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竟然学会了做饭。俺怕我父亲累着,就走到厨房对父亲说,爹,你休息一下,俺来吧。父亲笑眯眯地说,老大呀,累什么累,炒个菜还能累着人呀,这就当锻炼身体了。父亲还不住地说,他是心疼累着母亲,还说母亲也马上就是七十岁的人啦,可一干起活来,还是一点也不懂得惜力,可不比当年啦,可不比当年啦。父亲的一席话,说得俺心里热乎乎的。
吃团圆饭时,父亲说,老大呀,这么多年了,咱家也没有照过一张全家福,这次好不容易人这么齐整,咱们说什么也得照上一张全家福。那天吃过晚饭后,俺们等爹娘收拾完毕,一大家欢天喜地地站在一起,把父亲和母亲紧紧地围在了正中间,高高兴兴地照了俺们家历史上第一张的全家福。照片中的父亲和母亲笑得十分开心,一下子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俺临走的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一个劲地劝俺再多呆上一天,还说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怎么说走就走呀。俺说,爹,娘,俺的假期到了,一定要回去了。见俺执意要走,母亲慢慢地坐了下来,看了俺一眼,然后静静地说,走吧,走吧,反正俺不送。俺知道,这是母亲的习惯,不论俺们兄弟谁离开家门,母亲是绝对不出来送的。母亲曾经说过,出来送你们,见你们兄弟们一个个都走远了,俺心里难受。
父亲却执意要把俺送到楼下。到楼下后,父亲还在前边一直给俺领着路向外走。俺劝父亲早点回去,父亲说,老大呀,你对这边的环境还不熟悉,这个小区里的小路特别多,还是俺来带路吧,这样你娘也放心。于是,俺在满头白发的老父亲的带领下,顺着百合园小区曲曲折折的幽静小路,来到了大街上。
刚走到马路边,父亲叫俺站在路边,还一个劲地嘱咐俺一定要注意安全,而他却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开始张罗着拦出租车了。俺说,爹,还是俺来吧。父亲说,没事的,还是俺来的好,俺会讲价钱。父亲忙碌了一阵子,终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并讲好了价钱。俺坐上了车,隔着车窗和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说了声再见。这时的父亲还是一个劲地叮嘱俺要路上小心,注意安全,就象俺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时说的话一样。等出租车开动了,俺对着父亲喊道,爹,回去吧。等俺转过头,俺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还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不停地朝俺这边挥着手。这时,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哗地一下子流了下来。
近二十多年来,俺和父亲母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心中对父母的思念却一日甚于一日。父母把俺们养大成人,他们却不知不觉地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而俺们兄弟却不能在他们的身边尽孝。随着年纪的增大,越来越深切地感觉到,俺们亏欠父母的太多、太多、太多,而回报给父母的太少、太少、太少,就算用这一辈子,也无法报答父母他们对俺们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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