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大厦将顷,梁木崩坏的时代,边患四起,民不聊生,而朝廷依旧腐败不堪,有识之士痛心疾首,五内沸然。万历三十八年(1610)江苏学者顾宪成讲学于东林书院,看到当时奄党专政擅权的危局,有一天讲课之中,突然猛烈抨击时政,动情之处,几至老泪纵横,室内骚然,后来被忌恨者丑诋为东林党,终被当权者以谋乱悖礼之名血洗。当时,努尔哈赤尚在施行缓兵之计,与明朝假和好,真备战。此时书生兼玩家的张岱才十四岁。他出生在水木清华,山川映发的人文渊薮绍兴,绍兴一名山阴,正如俗语所说,行走在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
张岱的家底非常厚实,他在《空传》中说,祖父张文恭以节俭持家,在舅祖朱石门先生的影响下,开始爱好姬妾美女,置宫室器具之美;到了你亲一代,尽管他不事生计,晚好神仙,但因得到了母亲的鼎力支助,得以了此一生。不过到了此时,“先子如邯郸梦醒繁华富丽,过眼皆空。”张岱父亲这种人生如梦的思想,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表现得更为彻底: “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结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自然这一切都是国祚鼎革以后,作者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和回忆的,此中不免有痛悔之意,不过这一切与其说是痛悔自己玩物丧志,倒不如说是为整个国家悼亡更确切地表达出他的丧魂落魄之怀。所以对于张岱来讲,明朝的灭亡是他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陪伴他度过了多梦而忧戚的余生。因此哪怕是嬉笑为文,也是胸中猿咽,指下泉悲,伤怀不能自禁。
国家灭亡以后,张岱与一些明末遗民知识分子一样,不能作刀兵血刃的反抗,要么削发为僧,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披发入山,作山中野民,更为绝决的就效仿伯夷、督齐不食周粟,横尸山中。不过张岱毕竟是有真面孔的人,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他披发入山为野人,“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由此看来,张代岱不仅看透世相、望断炎凉,而且能够洞穿古人所玩的——让后人走入魔道的——教条和把戏,可见他的晚景并不仅仅是令人伤怀,甚至也能使人体会到他有几分思想家的不羁、深邃与狡黠,就凭这一点,他也应该比那些迂腐不堪的理学家们获得更多的人去关注和研习。
经过千年的道统严压之后,在晚明,一部分人的文章从事关国体、发明功德、敷衍仁义、明性载道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他们冲出高文典册的蕃篱,创作率尔天意的小品,终于在明朝中后期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潮流。尽管在明朝有台阁文人如杨士奇、解晋复欧阳修、曾巩之古;方教儒、王鏊复韩愈之古;林俊复质简之古;桑悦、祝允明复奇崛之古;前后七子的复秦汉之古等等,此中尤以前后七子最为嚣张兀厉,但这一切已无法阻挡明朝中后期拍打着文学大堤的小品洪流。小品的概念最初来原于佛经的略本,它起始于晋代,《释氏辨空》中说:“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所以彼时用“小品”二字命名的作品集俯拾即是,以至于当时的小品选本如郑超宗的《媚幽阁文娱》中掺杂了大量的应世之文,说明虽然他们直觉地感到小品文短小精悍的特性,但并没有从系统上去阐释它。
因为无论是公安三袁的“不拘格套,独抒性灵”,还是钟惺、谭元春的“孤峭幽深”,都不是系统而自觉的理论,只是为了他们的写作为更多的人了解罢了。倒是在地拘无束的书信往来中,透露了他们创作上叛风大炽的蛛丝马迹。袁宏道在《与徐汉明书》中说:“以为禅也,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能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羞恶辞让之事,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人。”
这种观点近乎说自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其实在他看来,当书生也是需要资格的,太有用的人显然不屑于当;没有闲,没有情,没有洞穿世事、看破名利的眼睛,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最不要紧的人。既然自己是天下最不要紧的人,就不必去争名夺利,求快活成了人生的第一要务,享乐主义风气在彼时深合文人的心态,加之说禅道佛成为一种时间尚,和明末萎靡的市民习好路数相投,因而极大程度地在整个社会阶层蔓延开来,对此袁宏道在《与龚惟长先生书》里细致地描写了他所认为的人生五大快活,总而言之,就是要有珍奇宝玩,美女成群,她书盈室,远离尘嚣,尽情享乐,不知老之将至,最后把资财散尽,“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如此放胆豪言,几近肆无忌惮。“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此种潮流的波峰浪卷,文人们游山玩水已成为日常功课,抒发心中的磊落不平之气,倾倒长久郁积的肺肠,于是出现了一大批以写情性为主的小品文作家,张岱就是其中领袖群伦的一位。
明朝的灭亡,使张岱的生活像一出舞台戏一样,来到了它的高潮。浪子张岱深邃的情感世界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喷射点,犹如落差极大而湍激的河流,由于在它最显要的当口修筑了水电站,使那些被白白浪费的河水转化成巨大的电能,进而照亮了以前从未感到光明的角落。失去了的生活最容易成为回忆的资料,它们已然洞开,频频闪现。张岱厚蓄薄发,惜墨如金,用笔简省,虽有满腹怨气,烈烈怒火,但不动声色,更不施人以拳脚,却解了一肚皮的鸟气。张岱在评张子省的文章时所说的:“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虽遇咸阳三月火,不能烧失。”正可移来评价他自己这一场迟来的文字风光。自古以来,领西湖真传者少,看它热闹的人多。范景文的.《西湖》一诗说:“湖边多少游观者,…几人着眼看青山。”
说人们大有看欺头的用心。清人李鼎的《西湖小史》说:“今游湖者春时最盛,然半属‘看忙’;领幽味、赏清韵者有几?吴人嘲杭人为怕月,信非虚也。”看来吴人怕冷不怕热,月亮好生耽误瞌睡。但张岱的西湖却是从自己肺肠中流出,故惊世骇俗,如若不信,且看《明圣二湖》: “余弟毅儒常化西湖为美人、湘湖为隐士、鉴湖为神仙。余谓不然,余以湘湖为处子,腼腆羞涩,犹及见其未嫁之时;而鉴湖为名门闺淑,可钦而不可狎;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之,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清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
要说张岱的风雅清丽,并不虚造,何故出此狂悖的比喻?陶庵本已国破,西湖犹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又因其每年有抗尘拂世之意,世间万事皆可忍耐,独俗不可耐,张岱大为动怀,借题生发议论,便把世人不解风月的情状揭发出来,正如以谐谑著称的王思任《问水亭》一诗所说“辛苦西湖水,人还即熟眠。”
张岱说到最后激动处,仿佛从胸中排宕而出:“世间措大,何得易言游湖!”如此为西湖鸣不平的愤慨,大抵是古今一人,连有的读书人对西湖的识见都不入他的耳目,更何况只给西湖添乱的普通过客呢?当然这并不是说普通游人没有资格去赏玩西湖,而是张岱有这种资格来给人们上一堂生动的欣赏西湖的美学课,观张岱俏皮犀利的笔锋,婉转有致的布局,旁征博引而又贴切得当的史实,叫人荡气回肠,令人俯首称是。在我等凡夫看来,祖国河山若能藉张岱之笔描摹出来,处处有真汉子的人气,与那些如开列账单的地理指南一类的游记相比,相去何止霄壤!山川本来生机勃勃,烂笔头欲将其写死,往往需要张岱这样的高手才能将其救活,挽救奄奄一息的江湖。
湖心亭本不如何,但看《湖心亭看雪》一短文,字字动人心魄,有裂石崩云之奇效,只见张岱胸次的万千气象,却以简淡枯笔描来,而其中的生动氤氲之气,直如醍醐灌顶,令人大为开怀。大雪之天,拿一小舟,衬舟小人大,更显人之鲜活;前往湖心亭赏雪,风雪漫漫,衬得舟中之人只是微不足道之二三粒而已,此时便看天地广阔,而人之渺弱。但是且慢!亭上有两人正对坐大喝烧酒,看到此等够味的人物和场面,平素对“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的张岱也强饮三大白而归,可见张先生喜极时的豪放情怀,行文至此似可打住,但张岱偏往奇险路径走,用船工一句似愚实妙的话来收口:“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大有写尽山水精英之慨,不可方物,真可谓西湖的人间知己。倘使张岱的锦心绣口仅仅为西湖而生,我们便不必大费笔墨,把他的事迹留给西湖的好事者们去研究和传播好了。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余挐 一作:余拏)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译文:
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十二月,我住在西湖边。大雪接连下了多天,湖中的行人、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一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撑着一叶小舟,穿着毛皮衣,带着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面上)冰花一片弥漫,天和云和山和水,天光湖色全是白皑皑的。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长堤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我的一叶小舟,舟中的两三粒人影罢了。
到了湖心亭上,看见有两个人铺好毡子,相对而坐,一个小孩正把酒炉(里的酒)烧得滚沸。(他们)看见我,非常高兴地说:“想不到在湖中还会有您这样的人!”(他们)拉着我一同饮酒。我尽力喝了三大杯酒,然后和他们道别。(我)问他们的姓氏,(得知他们)是南京人,在此地客居。等到了下船的时候,船夫喃喃地说:“不要说相公您痴,还有像相公您一样痴的人啊!”
令人惊叹的是张岱在各个领域的广泛才华和深入浸淫。于史学一端,是他遭国破家亡以后,努力收拾,孜孜以求的,这其中包纳了他对明王朝爱恨交集的切肤之痛,也倾注了他余生的心血,所以他在《陶庵梦忆·自序》中说,他看到人世沧桑、世态炎凉,每每想一死了之,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尚未完成的史学巨著《石匮书》,可见他对自己史学著作保存有明一朝的精神血脉有多么大的期待。尽管这部巨著今已散佚,但我们从其它散见的资料中还能看别人对它的称赏,曾写过皇皇巨著《明史纪事本末》的作者谷应泰对其有高度的评价,并多次提到而且采纳了他的一些观点。这在张岱《与周戬伯》一信中有非常真实的记载:“今幸逢谷霖苍文宗欲作《明史纪事本末》,广收十七年邸报,充栋汗牛。弟于其中簸扬淘汰,聊成本纪,并崇祯朝名世诸臣,计有数十余卷,悉送文几,以终厥役。”
特别是他著史“稍有未核,宁阙勿书”的求实精神足堪为后世治史者师范。其实要了解张岱的全面成就,就必须化力气去对待他的《自为墓志铭》。墓志铭一体本是人死后由他人去操刀的一种文体,张岱对世人皆欲杀的乡前辈徐渭称赏不已,以至于有人说他有徐渭癖,或许他也想效仿一下青滕先生。当然更深层的原因便是觉得没有人能通自己的心曲,犹如西方一位美术家的评价世人对凡高的误解时所说,世人都不理解他,或许为他送葬的都是他的敌人。与其百年后让那些谀墓作者强作解人,不如自己调侃自己一番,从实招来,所以他在此文中不惜一切手段贬损自己,说自己是实足的纨绔子弟,罗列子达十种之多的广泛爱好,而且在《自题小像》中更加调侃: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瓿。之人耶有没有用?”
文人自赞,好比画家的自画像,有的如实写来,有的则极度夸张,更有甚者就弄成了抽象画,张岱也这么自嘲嬉笑一回。当然文人丑化自己并不始自张岱,戏曲家钟嗣成就曾夸张自己的丑是“有朝一日黄榜招收丑的,准拟夺魁”(《一枝花·自序丑斋》套曲);而龙潭先生李贽在《自赞》中说自己是“其性褊急,其色衿高,其词鄙俗,其心痴狂,其行率易”,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徐渭的《自书小像》“龙耶猪耶”简直就有点近乎对自己进行人身攻击。不过这一切与其说是他们自损,倒不说是对社会的宣战和批判,因为此中透出非比寻常的傲岸不群,深切的孤愤。
他们的自我揭短,掷地有声,能提能摔,夺人口舌,是研究这些叛逆的灵魂的绝妙材料。当你看到张岱在史学、文学艺术、茶道、器皿鉴定并且在衣食住行的鉴赏诸方面卓越有成就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种自损的做法其实还有一层得意在里面,倘使他确如所说仅仅是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他也就不必对明朝的灭亡如此痛心疾首,砥砺自己的气节,只待《石匮书》完成了以后才心安理得。尤其精绝的是张岱对茶近乎出神入化的鉴赏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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