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心底的记忆书信体叙事散文
忙儿哥哥、蓉儿妹妹:
你们还好吗?
我知道,这是一封迟到了近四十年的信。当然,你们兄妹是收信人,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把这封信寄往何处。就让我在记忆的浪海里漫无边际地信步悠然地驾起一叶扁舟吧!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时间过得好快呀!一晃近四十年过去了。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三十七年零五个月吧。此时我的笔饱蘸着我的痛苦的思念和洋洋洒洒的激情,一个个汉字组成一句句蕴含着无限深情的话语,像一阵阵急雨唰唰地落在稿纸上。埋在我内心深处,尘封了近四十年的被岁月浸染的发黄了的记忆,就要一点点揭开了。虽百感交集,但却真的不知该从何谈起呢?
我想,还是顺理成章地从我们的相识说起吧。记得那是上个世纪的一九七五年的冬季吧,准确地说,是在那个冰天雪地的旧历十一月份。那天,我的爸爸、妈妈和两个姐姐都到公社农田基本水利工地上工去了。傍晚的时候,年幼的我正在和邻居家的伙伴在屋里玩耍,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屋里有人吗?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我们几个立刻相跟着跑了出来,这才看到衣衫褴褛的你们母子三人茫然无助地可怜巴巴地站在院子当中。我当时就懵了,大概是由于太年幼了吧,什么事都不懂,竟直楞楞地看着你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怵了一会儿,你们的母亲——也就是我以后的婶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背起那个破烂的黄色大帆布提包领着你们兄妹出了院门,奔别处讨要去了。
就在你们刚出门不大的工夫,妈妈她们就收工回来了。没等我妈进屋,我就说:妈,刚才有三个要饭的到咱们家来了。我妈一听,立刻问我给了你们没有。我说没有。我妈当时就急了。狠狠地骂了我:“你小兔仔子,柜橱里不是有窝头和冷粥吗?你就白把儿不舍地叫人家走了吗?你真也看的下去呀!”哥,妹,原谅我当时的年幼无知吧!我妈骂得对,要是现在……唉,现在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了,对吧?我只记得当时我妈火急火燎地一路小跑着追出了门,最后还是在街道拐弯处找到了你们。
我大概出于好奇也随着我妈跑了出去。妈妈好说歹说死拉活拽硬是把你们拽回了家。你们知道,我妈的善良和快兴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我当时难以抑制住内心波澜起伏的少年的心潮,驻足在街边的一座土堆上,久久地眺望着西天边那挺拔的太行山峦。
群山是灰暗的。这是寒气逼人的深冬的傍晚,天又起了些风,灰蒙蒙的天空也低沉着它那张苍白阴郁的脸。街上似乎见不到什么人,街道两旁是一所所低矮破败的房舍。各种树木的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条随风轻摇着,但却发不出什么声响,透不出一点生气。整个村子仿佛沉入到一种死寂的恐怖中去了。
就这样,我的老诚厚道的爸爸终究做不了我妈的主,叫你们在我们的东厢房里住了下来。我妈妈对我婶儿说:妹子,别发愁,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有我们吃的就饿不着你们。我记得当时我婶儿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却说不出话来。虽然她的花白的发帘儿遮住了她的眼睛,但我看见,她的感激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奔涌而出,沿着她那天生俊俏的白皙的脸庞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从此以后,我们一天比一天渐熟渐亲,玩在了一起,竞一天也不愿分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忘的童年。童年的岁月是多么美好,不管你的童年经历过怎样的苦难和太多的艰辛,也都始终是令人神往的。然而,它竞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地逝去了,像回漩四溅的小溪,自信地奔向江河,奔向大海。
我还是说说咱们的童年经历过的几件趣事吧。你们来了没多长时间,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当然是那个多灾多难的一九七六年。尽管当时国家在政治上胡搞,乌七八糟,老百姓日子拮据,人心慌慌,可过年却总是我们盼望已久的幸事。还记得那天晚上队里要开结算会,我和你兄妹两个一块儿去队长家听会的情景吗?虽然,那时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开的人人厌烦,个个闹心,每会都有缺席的,可是一年一次的年终结算会却是人人必到,无一漏席的。那是家家户户一年的经济收入总结会呀,谁家不关心呢?你们知道,我家除了我一个吃闲饭的,我的爸妈和两个姐姐都上工,一年挣的工分自然很多,连年赢利呢!可人口多,劳力少的人家苦心扒肝地劳累一年也是入不敷出,还了借债又拉亏空,这个年可怎么过呀!这样的人家竞不占少数。
那天晚上,在队长家黢黑的老屋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全队社员聚拢在一起,静听着小队会计一家一家地宣布结算结果。人们一时像被审的犯人听候审判长宣布刑期一样的紧张焦虑。当宣布我们家把全年所有的开销都刨去,一年净挣了二百八十元后,我爸那紧锁的眉心瞬间舒展开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乐得合不上嘴。那可是二十八张大团结呀!平时我们一张也见不到的。我也笑着问:爸,这回该给我做身新衣裳了吧?没等我爸开口,我妈接过来爽快地说:做,给你和忙儿,蓉儿一人做一身。当时,我高兴地蹦了起来。我说,我要绿军装褂子。我妈说:行,你和忙儿的一样,给蓉儿做一件小红花的。现在要买一身新衣裳太平常了。根本不算什么,也不新鲜。要知道,那年月却是盼了整整一年才能做一身新衣裳呀!这还是家境好一点的,家境差的就是把成年穿在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洗一洗,补一补,又穿好几年呢。但我疑惑,当时你们兄妹怎么不和我一样显出过分的兴奋呢?事隔多年我才渐渐的明白了,你们是太懂事了,不像我。你们是把太多的自尊深埋在了心底,却还是时不时地流露出寄人篱下的复杂的愁苦心境。我们有钱了,那年腊月二十几,我妈就从年集上买了几斤新棉花,把你们那床破被子彻底翻了新。之前我真不知道,到了晚上,你们一家三口就只盖着这一床破被子啊!
新年过了,正月也过了,旧历二月也过去了,转眼就是阳春三月。虽然我们家还不至于挨饿,可平空又添了三张吃饭的嘴,也是糠菜半年粮地熬煎着紧紧巴巴的日子。俗话说,好过的年,歹过的春。可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春天却不都是苦涩。这个时节,有我太多的野性和浪漫,有我无限温馨的快乐和热情的鼓躁。冀西的无边的麦田里,麦苗泛青了,一望无际的绿色啊!春风过处,像碧海的浪波,一浪拍打一浪,直接云天尽处。二月春风似剪刀,河沿儿边,先是弯弯的柳树上绽出了鲜嫩的细芽,一棵棵,一排排,象美丽少女的秀发在空中轻飘曼舞着。
走,我们去捋柳芽吃。忙儿哥,你上树的本领赛过猴子,我比不上你的。你头顶上长有两个发圈儿,正脑门上偏又长了一个发圈儿,稀稀疏疏地印在脑门正中,这是天生的。我发现后总管你叫“背圈儿”,而不叫你的名字了。我看出,你虽然从内心不太愿意接受这个雅号,但你总是勉强地笑笑,从来不发火。我两个把荆条篮子挂在树梢上,大把大把地捋起来。蓉儿妹妹在树底下警惕地东张西望,给我们放哨呢!(那可是生产队的柳树,不允许我们随便捋的,有看青的呢。)等我们满载着胜利的果实回到家里,一家人可乐坏了。妈妈把柳芽儿洗净,上锅煮了,用黄豆换来了豆腐,柳芽儿拌豆腐。上面撒上些葱姜、蒜末,放上盐,再点上几滴香油。现在想起来,嘿!别提多香了。要知道,在那些饥谨的荒年,柳芽儿,曾经是多少贫苦人家奢侈的菜肴啊!很快地柳芽儿老了,生成了细小的柳叶儿,紧跟着,榆钱儿出来了。榆树可是家家院子里都有的'。看吧!一嘟噜,一串串,像串在一起的铜钱一样的葱绿的榆钱儿悠哉地悬在枝杈上,好馋人啊!再高大的榆树你照样是蹭蹭地爬了上去,先是满嘴里给自己塞满了,填了个肚圆,紧接着一会儿工夫便捋了满满一大蓝子,照例是兴奋地交到我妈的手里。这回我妈不是拿它和豆腐一块儿拌了,而是先在大灶上烧开了水,再撒上榆钱儿,浮头儿再撒上一层棒子面儿,用筷子使劲地不停地搅合,却不撤火。待棒子面熟了,一锅喷香喷香的榆钱儿打疙瘩出锅了。拌上适时的小香椿和小水葱儿,保你吃起来没个饱!
忙儿哥,蓉儿妹,之所以和你们分享这段回忆,主要因为现在也正是暮春季节,如果这时你们想起了我们,我想你们一定也会感同身受的。忙儿哥,你虽然只大我一岁,可你却始终对我爱护有加,确是我儿时的保护神。当我和蓉儿妹妹遭受别人欺负的时候,你的蛮力用上了。你总是二话不说,上来就给对方一拳,当时就把对方打个满脸花。你还用你的一双巧手给我做过弹弓和弓箭,用杨柳枝给我和蓉儿妹妹拧过口哨,用高粱杆儿给我编过一个精巧别致的蝈蝈笼儿,我们说好了等到炎热的夏季,咱们一起去谷子地里逮蝈蝈的,可你们却没能等到那个时候就匆忙地走了。
我知道,你们如此匆匆地离去,是和蓉儿妹妹有关系的。那时,每当我背起书包走向学校的时候,蓉儿妹妹总是依恋地跟随在我身后,有时竞跟到学校,在教室外的背人处偷偷地听老师讲课。她太想上学了!她天资聪慧,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清亮有神,她长得太可人心疼了。人虽不大,却十分懂事。她可能不止一次地和我婶儿央求着要上学?可是,就你们当时的境遇,哪里有钱供她上学呀!我看到我苦命的婶儿几次偷偷地用衣襟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后来蓉儿妹妹不再闹着上学了,可和她同龄的孩子们的功课,没有她不会做的。我想象着,天生丽质的蓉儿妹妹后来一定考入了某所名牌大学吧。这以后,你们就走了,肯定是回姥姥家去圆蓉儿妹妹上学的梦去了吧!
你们知道吗?就在你们临走的那天上午,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呜呜地哭个不停,我真是舍不得让你们走啊!你们在我家住了才不足半年呀,咱们还没有玩够呢。痛苦、揪心,不舍和懊恼交织在一起,我快要疯了。我们一家,尤其是我的妈妈,却拦不住你们即将远行的步伐,怎么也劝不回我婶那颗归心似箭的心。后来我听说,我家的黑子,也就是咱们经常领着玩的那只黑狗,跟着你们走了好几里路呢,忙儿哥,这是真的吗?就在你们走了十多天以后吧,我妈在我家的帽镜后意外的发现了用红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四十元钱。我妈当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立刻,妈妈的泪水便盈满了双眼。那是我婶儿捡了几个月的破烂一分一分地积攒下来的。当时我们也纳闷,我婶儿天天出去捡破烂,怎么总也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见人的新衣裳呢?你们不知道,以后我循着你们离去的路线,不知在那条路上往返徘徊过多少回,却每次都是只见空荡荡地渐行渐远的小路,不见一点亲人的影子。我心如刀绞,任止不住的泪水尽情地流淌。
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地了解了你家的身世。原来,你们是沈阳郊区人,你家的我叔在湖南当兵时结识了我婶,且恋爱成家。我叔又是你们队上的队长,因为在分自留地时,侵占了队里的基本大寨田,给社员多分了一点。不想这事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捅了上去,我叔因此被打成了四类分子。公社武装专干还狠毒地打折了叔的左腿。即使这样,还是整天大小会揪出来批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叔一回回地提出要和我婶离婚,可天性执拗又心地善良的婶儿死活不离。没办法,最后叔婶商量先叫婶儿领着你们回湖南姥姥家,等形势好一点再回沈阳。婶儿就这样领着你们兄妹一路要饭,含辛茹苦地奔波在回湖南的路上。
忙儿哥,蓉儿妹,时隔近四十年了,我太想了解你们的近况了。四十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是短暂的瞬间,而在我们日新月异的中国,却发生了惊天的逆转!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血雨腥风的漫漫长夜,到八十年代以来改革开放的绚烂朝霞,从人间炼狱到锦绣天堂,人民的物质和文化生活异彩纷呈,一日千里。我想,你们也一定在尽情地感受着伟大时代给我们带来的惊喜变化吧!多少年了,我每回梦里与你们相见。我梦见忙儿哥开了自己的公司,开着豪华舒适的轿车看我们来了;我梦见蓉儿妹妹考上了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正美滋滋地朝着我甜甜地笑呢;我梦见我婶儿身体硬朗,精气神十足;我梦见我叔的腿完全好了,你们一家照了全家福呢!可一觉醒来才知道是一场梦,思念的泪水一次次打湿了头下洁白的枕巾。
哥,妹,还有婶儿,你们在哪儿啊?!四十年了,为什么你们总也不给我们寄来一纸书信呢?哪怕是寥寥数笔,哪怕是只言片语。我最不情愿想的是,或许那年你们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什么?我心惊胆颤,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那确是一个混乱不堪的多事之秋啊!
最后,祝远在天涯的亲人,好人一生平安!
一封迟到了四十年的,永远无法寄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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