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进贾府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1)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2),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3),两边是抄手游廊(4),当中是穿堂(5),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6)。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7)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见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8)。”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9)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10)态度(11),便知他有不足之症(12)。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了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13),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14)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15),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16);项上带着赤金盘螭(chī)璎珞圈(17);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18);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kèn)袄(19),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20);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21)。一双丹凤三角眼(22),两弯柳叶吊梢眉(23),身量苗条,体格风骚(24),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25),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26)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试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意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27)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婆婆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biàn)宜(28)。”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头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wò)青绸车(29),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30)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wǔ)(31)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32)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33),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chén)翰之宝”(34)。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35),一边是金蜼(wěi)彝(36),一边是玻璃(hǎi)。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zàn)银(37)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fǔfú)焕烟霞(38)。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jì)(39),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40),秋香色(41)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42);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gū)(43)——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44),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45)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46)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47),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48)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yāo)(49)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50)三间小小的抱厦厅(51),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52)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53)、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54)。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bèi)懒(55)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56)。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57),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58);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59),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tāo)(60),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61);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62)。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63),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64);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65)、护身符(66)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67),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68),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69)性乖张(70),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sháo)光(71),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72)!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yè)之愁,娇袭一身之病(73)。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74)。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75)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76)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77)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78)暖阁儿(79)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80)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81),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1—2] [5]
释义
(1)敕(chì)造:奉皇帝之命建造。敕,本来是通用于长官对下属,长辈对晚辈的用语,南北朝以后作为皇帝发布诏令的专称。
(2)一射之地:就是一箭之地,大约150步。
(3)垂花门:旧式住宅在二门的上头修建像房屋顶样的盖,四角有下垂的'短柱,柱端雕花彩绘,这种门叫垂花门。
(4)抄手游廊:院门内两侧环抱的走廊。
(5)穿堂:宅院中,坐落在前后两个院落之间可以穿行的厅堂。
(6)大插屏:放在穿堂中的大屏风,除做装饰外,还可以遮蔽视线,以免进入穿堂就直见正房。
(7)穿山游廊:从山墙开门接起的游廊。山,指房子两侧的墙,形状如山,俗称山墙。
(8)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指贾政已去世的儿子贾珠之妻李纨。
(9)形容:形体容貌。
(10)风流:风韵。
(11)态度:言行举止所表现的神态。
(12)不足之症:中医指由身体虚弱引起的病症,如脾胃虚弱,叫中气不足:气血虚弱,叫正气不足。
(13)不经之谈:荒诞的,没有根据的话。
(14)放诞:行为放纵,不守规矩。
(15)金丝八宝攒珠髻[jì 四声]:用金丝穿绕珍珠和镶嵌八宝制成的珠花的发鬓。
(16) 朝阳五凤挂朱钗:一种长钗,钗上分出五股,每股一只凤凰,口衔一串珍珠。
(17)赤金盘螭璎珞圈:螭,古代传说中无角的龙。璎珞,连缀起来的珠玉。圈,项圈。
(18)双衡比目玫瑰佩:衡,佩玉上部的小横杠,用以系饰物。比目玫瑰佩,用玫瑰色的玉片雕琢成的双鱼形的玉佩。
(19)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指在大红洋缎的衣面上用金线绣成百蝶穿花图案的紧身袄。
(20)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guà):石青色的衣面上有这种彩色刻丝,衣里是银鼠皮的褂子。刻丝,在丝织品上用丝平织成的图案,与凸出的绣花不同。
(21)翡翠撒花洋绉裙:翡翠,翠绿色。撒花,在绸缎上用散碎小花点组成的花样或图案。
(22)丹凤三角眼:俗称丹凤眼,眼角向上微翘。
(23)柳叶吊梢眉:形容眉梢斜飞入鬓的样子。
(24)风骚:这里指姿容俏丽。
(25)泼皮破落户儿:原指没有正当生活来源的无赖,这里形容凤姐的泼辣,是戏谑的称呼!
(26)打谅:同“打量”。
(27)月钱:旧时富户大家每月按等级发给家中人等的零用钱。
(28)便宜:这里是方便的意思。
(29)翠幄(wò)青绸车:用粗厚的绿色绸类作车帐,用青色绸作车帘的车桥。
耳房钻山:两边的厢房用钻山的方式与鹿顶的耳房相连接。鹿顶,单独用时指平屋顶。耳房,连接正房两侧的小房子。钻山,指山墙上开门或者开洞,与相邻的房子或者游廊相接。
万几宸(chén)翰之宝:这是皇帝印章上的文字。万几,同“万机”,就是万事,形容皇帝政务繁多。日理万机的意思。宸翰,皇帝的笔迹。宸,北宸,即北极星,代指皇帝。翰,墨迹,书法。宝,皇帝的印玺。
铜壶滴漏,古代计时器,代指时间。随朝,按照大臣的班列朝见皇帝。墨龙大画,巨龙在云雾海潮中隐现的大幅水墨画,旧时以龙象征皇帝,画中之“潮”与朝见的“朝”谐音。隐喻朝见君王的意思。
长尾猿。彝,古代青铜器中礼器的通称。
(44)汝窑美人觚(gū):宋代汝州(今河南临汝)窑烧制的一种仿古瓷器。觚,古代一种盛酒的器具。
(45)椅搭:搭在椅上的一种长方形的绣花绸缎饰物。
(46)掐牙:锦缎双叠成细条,嵌在衣服或者背心的夹边上,仅露少许,作为装饰。
(47)磊着:层叠地放着。
(48)弹墨椅袱:弹墨,以纸剪镂空图案覆于织品上,用墨色或者其他颜色弹或喷成各种图案花样。椅袱:用棉,缎之类做成的椅套。
(49)内帏:内室,女子的居处。帏,幕帐。
(50)小幺(yāo)儿,身边使唤的小仆人。幺,幼小。
(51)倒座:与正房相对的座南朝北的房子。
(52)抱厦厅:回绕堂屋后面的侧室。
(53)总角:把头发扎成髻。
(54)拂尘:一中拂拭尘土或者驱赶蝇蚊的用具,形如马尾,后有持柄,俗称“蝇甩子”。
(55)布让:宴席间向客人敬菜,劝餐。
(56)惫(beì)懒:诞皮赖脸的意思。
(57)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据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引言,这一句可能是混入正文的批语。
(58)嵌宝紫金冠:把头发束扎在顶部的一中鬓冠,上面插戴各种饰物或者镶嵌珠玉。
(59)二龙抢珠金抹额:装饰着二龙抢珠图案的金抹额。抹额,围扎在额前,用以压发,束额的饰带。
(60)二色金百蝶穿大红箭袖:用两色金线绣成的百蝶穿花图案的大红窄袖衣服。箭袖,原为便于射箭穿的窄袖衣服,这里指男子穿的一种服饰。
(61)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卦:团,圆形团花。倭缎,又称东洋缎。排穗,排缀在衣服下面边缘的彩穗。
(62)青缎粉底小朝靴:指黑色缎面,白色厚底,半高筒的靴子。青缎,黑色的缎子。朝靴,古代百官穿的“乌皮履”。
(63)请了安:请按,即问安。清代的请安礼节是,在口称“请某人安”的同时,男子打千,女子双手扶左膝,右腿微屈,往下蹲身。
(64)坠角:至于朝珠房帐等下端其下垂作用的小饰品,这里指辫子梢部所坠的饰物。
(65)寄名锁:旧时怕幼儿夭亡,给寺院或者道观一定财务,让幼儿当“寄名”弟子,并在幼儿的项下系一小金锁,叫“寄名锁”。
(66)护身符:从道观领来一种符箓。迷信的人认为把它戴在身上,可以避祸免灾。
(67)《西江月》:词牌名,这两首词用似贬实褒的手法揭示了贾宝玉的性格。
(68)皮囊:指人的躯壳。佛教认为人的灵魂永世不灭,人的肉体只是为灵魂提供暂时住所,犹如皮口袋。
(69)偏僻:偏激,不端正。
(70)乖张:偏执,不驯顺,与众不同。
(71)可怜辜负好韶(sháo)光:可惜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可怜,这里是可惜的意思。辜负,本意是违背,对不起,这里有浪费的意思。
(72)[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赠言公子哥儿一句话:别学这孩子的坏样子。寄言,赠言。膏粱,肥肉精米,这里借指富贵子弟。
(73)态生两靥(yè)生愁,娇袭一身之病:意思是妩媚的风韵生于含愁的面容,病弱娇美胜过西施。态,情态,风韵。靥,面颊上的酒窝。袭,承继,由……而来。
(75)些须:稍许,稍微。
(76)《古今人物通考》:从下文来看,可能是宝玉的杜撰。
(77)仔细:小心。
(78)套间:与正房相连的两侧房间。
(79)暖阁儿:在套间内再隔成小的房间,内设炕褥,两边安有隔扇,上有一横眉,形成床帐的样子,称暖阁。
(80)碧纱橱:也成隔扇门,格门。用以隔断房间,中间两扇可以开关。格心多灯笼那框式样,灯笼心上常糊以纸,纸上画花或题字;宫殿或富贵人家常在格心处安装波咯或糊各色纱,所以叫“碧纱橱”。“碧纱橱里”,是指以碧纱橱隔开的里间。
(81)教引嬷嬷(mómo):清代皇子一出生,就有保母,乳母各八人;断乳后,增“谙达”(满语,伙伴,朋友的意思,这里指陪伴并由教导责任的人),“凡饮食,言语,行步,礼节皆教之”(见《清稗类钞》)。贵族家庭的“教引嬷嬷”,职务与皇宫的“谙达”相似。[5] [4]
作品翻译解读
作品中的人物是围绕黛玉进贾府这一中心事件,通过黛玉的见闻来描写的。黛玉进府按照封建贵族家庭的礼规,必定要去拜望自己的长辈。同辈姊妹也都要见见面。作者选择这个机会使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出场亮相,是行文的必需,也是事理的必然。
黛玉进入贾府,通过她一路目中所见,耳中所闻,不仅详尽描写了荣宁二府的格局布置,亦即人物的活动环境,而且第一次生动刻画了贾母、贾氏三姐妹、凤姐、邢夫人、宝玉和黛玉等好几个主要人物,因此可以说“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甲戌本脂批)。
从艺术结构来看,此回情节的设计同样体现了作者的匠心。如果说第二回“演说荣府”仅仅只是通过冷子兴的口头叙述,使读者对荣宁二府的主要成员及其相互关系有一个大概的了解;那么此回则是通过具体生动的艺术描写,使几个主要人物以各自不同的声音笑貌,栩栩如生地走到了读者的面前。这也就是上引脂批所云“画家三染法”中的第二次皱染,经过这次皱染,几个主要人物便耀然于读者心中眼中了。
在艺术描写上,此回情节也有着许多成功之笔。如写黛玉初见贾母一段:……“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这可谓是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也是所谓“颊上三毫”,传神得力之处。其他如写凤姐出场、宝玉出场,也都是向为人所称道的文字
运用多种手法描写人物
人物的出场,先后适宜,详略得体,虚实兼用。对王熙凤、贾宝玉等主要人物详写,对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和贾氏三姊妹则略写;对贾母、王熙凤等出场人物是实写,而对贾政、贾赦等未出场的人物则属于虚写;对贾宝玉、王熙凤等是单独写,而对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迎春、探春、惜春等只作集体介绍。这样描写不但笔法变化多姿,而且在众多人物中可使描写的重点突出。
黛玉刚进贾府,正和贾母等谈论着自己的体弱多病和吃药等事,“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来者是谁,作者没有马上交代;但这一声正好像戏曲舞台上角色还未出场,先从后台送出一声响亮的“马门腔”,它先声夺人,一下子就把来者的三魂六魄给拘定了。真所谓“未写其形,先使闻声”,作者在没有正面描写人物之前,就先已通过人物的笑语声,传出了人物内在之神。
随着后台这一声,一个浓妆的少妇出场了。作者按着用重笔浓彩描绘了其外形特征:“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裐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这里,前十数句关于凤姐衣着和外貌的描写,是细腻的工笔画,是实写,而最后两句则是充满了空灵之气的写意画,是虚写;虚实结合,一个有生命的贵族少妇形象合眼如见。
但作者到此还没有交代这位少妇是谁。接下去我们先是听到贾母的介绍:“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这一介绍虽然体现了这位浓妆少妇的性格特征和贾母对她的宠爱,但依然使黛玉不得要领。最后众姐妹告诉黛玉:“这是琏嫂子”,黛玉这才想起昔日听母亲说过的情况因,而王熙凤这个名字才最终交代了出来。
凤姐一出场,满屋内便只有她一个人的说话声,“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此句她先是赞美黛玉“标致”,“况且这通身的气派”顺手就恭维了贾母;“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又顺带拍了“三春”(迎春姊妹三个)的马屁,“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又为黛玉幼年丧母伤心拭泪,以迎合现场悲伤的气氛,来讨取贾母的欢心;等到贾母责备她不该说这些伤心话来招她时,她又“忙转悲为喜”,自责“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然后又以当家少奶奶的身分,一面安顿黛玉,一面分咐婆子们……至此,读者先闻其声,再见其形,再知其名,再睹其种种表演;出现在读者面前的王熙凤,自然就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名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凤姐的出场前后作如许皱染,后文焉得不活跳于纸上!
紧接着凤姐出场之后,又接写了宝玉出场:“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环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环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乍一看,这段描写似和凤姐出场出于同一机轴,都是通过了黛玉的耳中所闻、心中所思和目中所见,都是所谓“未写其形,先使闻声”。但实际上作者是有意识地把这两个人物的出场加以对比描写,使之“相映而不相犯”(甲戌本脂批),这正体现了作者的艺术匠心。
凤姐出场,“一语未了,黛玉听到的是“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的笑语声,这一声可谓先声夺人,一下子就把凤姐的三魂六魄给拘定了。而宝玉出场,“一语未了”,黛玉听到的首先是“外面一阵脚步响”,接着是丫鬟的回话声。“一阵脚步响”,说明来者是个年青的男性(古代女性走路不可能发出脚步响),且是贾母前受宠爱的人(否则不敢如此大胆放肆),这就非常切合宝玉的身分地位;丫鬟的回话声,一开始就点明了来者系谁,这和凤姐出场时直至最后才讲出姓名来正好前后相映。因此,虽然同是“未写其形,先使闻声”,但同中又有异,且通过了所闻之声的不同,显示了人物身分性格的差异。如果把这两个人物的出场描写调换一下,凤姐出场是听到“一阵脚步响”,宝玉出场是听到“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的笑语声,那就从根本上失却了这两个人物之神。
不仅如此,两人出场时在黛玉心中所引起的反应也不相同。凤姐出场,黛玉心中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这里,黛玉的心中所思和以后的目中所见是一致的。而宝玉出场,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黛玉的心中所想和实际的宝玉正好适成反照。在此之前,黛玉早就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有个表兄,乃“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她本人入府后,又听王夫人亲口嘱咐:宝玉乃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一直到宝玉出场前夕,在黛玉心中所唤起的都是这样一种印象。这种在人物出场前一再加以贬抑的手法,一方面造成了一种强烈的悬念,使读者产生必欲看个究竟的愿望,正如脂批所云:“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毕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甲戌本)同时,它又和后面黛玉实际的目中所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从而更衬出了宝玉的神采风韵,脂批所云“这是一段反衬章法”(甲戌本)者是也。如果说凤姐的出场是以先声夺人取胜,那么同回宝玉的出场是以强烈的悬念和反差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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